……说来她也实在有很多年不曾回过这里了。

整整八年……过去的心灰意冷似仍历历在目, 父亲威严深重的凝视更一度令她久久梦魇——她一直知道的,即便三姐姐宋疏浅不曾爬上姐夫万昇的床最后被送去洛阳的也只会是自己,父亲心中早有取舍、她的结局打从最开始就已是注定。

——那么现在呢?

你可曾后悔么?

她一步步向灵堂上的棺椁走去, 某一刻大约也想执迷不悟求一个答案,只是当父亲苍老又僵硬的脸孔毫无生气地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那些话又都从心底消失不见了。

“母后……”

少帝在旁担忧地低唤, 满堂宾客的目光亦都牢牢锁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期待她落泪、甚至不知道自己心底是否也怀有同样的期待,可她的冷漠根深蒂固,直到那时眼底竟都没有丝毫湿意。

她……

……哭不出来。

难言的恐惧爬上心头,她的脸色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不合时宜的沉默是惊世骇俗, 她的冷酷活该要变成被人攥在手心的把柄要害。

“……太后不为自己的父亲哭灵么?”

果然嘲弄与逼问很快就到了, 宋疏妍缓缓侧过身,看到许久不见的继母正披头散发跪在堂侧满眼恨意地看着她。

“还是你心中亦知自己不配站在这里……”

万氏摇摇摆摆地从地上爬起来, 紧紧缩在她身边的宋疏浅惊慌失措地去搀扶。

“因为他就是被你亲手逼死的!”

凄厉的指责实在不留情面, 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更无异于为文武百官上演了一出好戏;卫熹脸色已变、沉声断喝一声“放肆”,又语气极冷道:“宋夫人悲伤过度言行失矩,还不快快将人扶下去歇息?”

左右宫人喏喏上前, 却还未近身便被万氏张牙舞爪地挥开了——她像已疯得毫无顾忌,什么表面体统都不愿再守、什么生死惩戒都不愿再怕。

“你害怕了!”

“你不敢听我说!”

“是你不仁不孝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是你在他死后还要流放他的儿子!让他死在边境苦寒之地!”

“你要报复我们所有人!你要整个宋氏为你的过去陪葬!”

……如此如此云云。

这些指摘实在不算新鲜、宋疏妍早都料到宋家人会在背后如何议论谩骂, 只不料长兄将被流放的消息这般快便传到了万氏耳里, 想来但凡她的心肝儿平安无虞她都不会这般口无遮拦肆无忌惮。

她冷漠地看着她,即便对方已如此声嘶力竭凄入肝脾内心也没有哪怕一丝波动,她像根本感觉不到他人的悲伤,冰冷到让自己都感到惊讶害怕。

“把人拖下去——”

卫熹怒意更重, 当时环顾四周却只看到宋氏族人皆神情漠然作壁上观——他们当然知道万氏之举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可也恰恰是这疯癫之人才可替他们说尽不敢说的话、做尽不敢做的事——宋泊双手负后老神在在, 看向宋疏妍的目光只有无尽的嫌恶与冷寂,也许那时他甚至想手提利剑在她亲爹的灵前将她也捅出一个血窟窿,如此方才不算愧对宋氏清流的列祖列宗。

原本肃穆的灵堂一瞬乱了套,女人的嘶叫扑打声吵得人头痛欲裂,宫人们原本可以轻易将人制服、却偏偏念着今日场合的特殊而不便对宋公的遗孀下狠手;一念之仁却令万氏逞凶,只见她在挣扎中反手抄起一个铜制的香炉,闭着眼睛便朝宋疏妍狠狠扔了过去,凶恶的表情像要饮其血而啖其肉、数十年前便积下的恩怨到今日终于愈演愈烈不死不休。

“太后小心——”

“母后——”

众人的惊呼此起彼伏,可实则当时第一个起身欲挡的却是方献亭——他站在离她很远的位置,却仍对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凌厉的气息一瞬紧绷、却终归是在最后一刻选择按兵不动。

——离宋疏妍最近的南衙禁军统领娄蔚已眼疾手快挥剑将那香炉一劈为二,他眉头紧锁、再不肯给宋氏留什么体面,挥手招来左右士兵护驾,直将万氏重重反扭在地以绳而缚。

一旁始终躲在母亲身边的宋疏浅见状尖声嚎哭,一边试图拉扯禁军救下母亲一边又频频回首向几位叔父求援,宋泊宋澄视若无睹、其余族亲则更只会袖手旁观,她没了法子只好转而跪在今非昔比的亲妹妹脚下,用力地一下一下磕着响头,哀求:“太后——太后——母亲知错了、我们都知错了!求你放了她——求你放了她吧——”

此等场面实在精彩,将宋氏家丑向外扬了个十足十,所有朝臣表面平平稳稳、实则暗地里都默默瞧着太后的体面被她这些族人消耗得干干净净,各自心中都有几许哂笑唏嘘。

——只有一个人看的不是这些。

卫兰站在自己父亲身边,安静的眼睛始终倒映着方献亭的身影——她实在瘦了很多,远不似半载前在宫宴上那般光彩照人,没人知道四月以后她便再未踏出过阴平王府的大门,而今日来到这片晦气的灵堂也只是为了向那人求一个答案罢了。

——她想不通。

为什么他要拒绝她?

为什么他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劳师动众于南境兴兵也不肯应下同她的婚约?

那晚她放下一切贵女尊严亲自登门去求他,明明感到他已经动摇了、更笃定他当时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入宫请婚,为何仅仅过去一夜一切就都被改变了?

金陵城中整整半载的流言蜚语她并不惧怕,各家贵女背地里对她的讥笑嘲弄她也可以装作全不知情,今日她顶着百般重压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当面向他求一个结果——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为何无论如何都不肯遂了她的心愿!

可就在刚刚……她忽然觉得不必问了。

世人皆称天家因南境之故而与君侯互生龃龉,可方才太后将被香炉伤及时她分明看到那人露出了急切担忧的目光——她的眼里只有他,他的一切动作神态都在她眼中被千百倍地放大,她看到他身体的紧绷、看到他神情的波动,看到他望向那个女子的……难以言说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一个臣子对君主的忠诚。

而是一个男子,在为自己心爱的女子牵肠挂肚。

她如遭雷击定在原地,某一刻又福至心灵忽而想起半载前在宫宴中的诸多见闻——那时她当众拉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即刻便要抽开、下一刻又在太后驾临时猛地抬头看向对方——那神情像什么?分明正是心虚与歉疚!他在对那个女子讨饶、他唯恐她会因旁人而感到不快!

……没错!

就是这样!

所以那晚的最后他才换了衣裳!什么被宫人冲撞泼上了酒都是托辞!他是在哄她!哄那个早已成了别人妻子的女子!

卫兰浑身发起了抖,明明并未抓到确凿的证据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却在疯狂叫嚣告诉她这就是真相!她手脚一片冰凉,难以言喻的屈辱感令她面色惨白。

可……他们为何竟会生出奸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近几年才开始的?

还是……

她的心越跳越快,耳边再次回想起方才宋家那个疯妇嘶吼的话语——她说太后要报复他们、甚至“要整个宋氏为她的过去陪葬”——“她的过去”是什么?难道竟也会与颍川方氏相干么?

女子的敏锐正在此刻发挥着惊人的效用,哪怕一点点端倪都足够她串点成线大做文章——她的目光在灵堂上下扫视,每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脸孔都可能成为她趁手的工具,而偏偏她在那时看到了宋疏浅——那个声名狼藉的、一文不名的、如今又因母亲被缚而嚎啕大哭六神无主的蠢笨女子。

她狠狠眯了眯眼。

……感到自己正无限接近于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