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凤阳殿出来、被骤雨过后终于投下的日光那么一照, 阴平王的灵台倏然一片清明,却是终于明白方献亭此前因何会对同他家的联姻抱那般暧昧不清的态度了。

——他早就知道!

知道施鸿杜泽勋上书要求朝廷下释财权,知道他们必已暗中勾结形成势力——颍川方氏岂会袖手旁观?自会代软弱无力的天家料理这些悖逆的臣子, 只是眼下幽州战事未平、方氏将领亦大多在江北戍守重镇,他手下可用之兵不足, 倘若最终真要与那几方节度使兵戎相见胜算恐怕……

方献亭需要他的支持——他要借他的兵。

想通这一点后阴平王的腰杆便硬了, 终于明白自己并非一条有求于人的可怜虫,而是大可与他颍川侯平起平坐谈买卖的体面人——他该对他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不仅要在新政之事上为他力压金陵派,还要八抬大轿把他的掌上明珠娶进门!

他志得了、意满了, 抬头挺胸快行几步追上了独行于前的方献亭, 一张老脸上浮显意蕴丰富的笑, 拱手道:“君侯且慢行,你我之间想还有话没有说尽吧?”

对方神情还同过去一般无雨无晴, 只是刚刚被当众罚跪衣摆处难免还留有几分脏污褶皱, 卫弼一一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是越发浓了。

“我知你心中有顾忌,昨日在宫宴上阻止请婚也是不愿当众拂了太后和宋氏的脸面……”

他自以为通透地侃侃而谈。

“可我阴平王府也是要脸面的, 若君侯不肯怜悯我那幺女的一片痴心、那方才凤阳殿内所提之事……”

点到为止半句不多,却已将胁迫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 方献亭双目微微垂下, 负手而立的模样显得比平时更加内敛疏冷了。

阴平王为目睹颍川侯难得的弱势之态而大感畅意,又暗想这施鸿杜泽勋闹事闹得可真是时候,下一刻径直托大拍了拍方献亭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贻之若恐向太后请婚会开罪宋氏, 本王也可替你另想办法——你也知道,只要结果是好的, 过程如何并不多么重要……”

华美的前梁帝宫精巧幽深,身后的凤阳殿隐在一片尚未消散的乌云下重影斑驳——谁都知道江南阴霾的雨季就要来了,而此时此刻……只是将将起风罢了。

次日太后下旨,召岭南、剑南两镇节度至金陵新都朝见新君,另复议二使自筹粮饷之奏表;消息一出满朝议论,皆叹太后垂帘之路着实坎坷,明明前脚才好不容易办妥了制科选官之事、后脚各藩镇就又开始招风惹雨兴妖作怪,也难为她一介女流苦苦支撑、还要同那几个手握兵权五大三粗的节度使来回周旋。

只是……

“那小太后莫不是发了梦?”

距金陵千里之遥的岭南广府亦是风雨如晦,施鸿与自益州远道而来的老友杜泽勋同坐治所之内,一道深重的刀疤穿眉而过,垂目看向那道自新都发来的太后懿旨时神情危险中又带几许轻蔑。

“召我二人入金陵?去赴她的鸿门宴?”

节度之使纵横一方,又岂是暴虎冯河愚钝无知之辈?那宋氏太后打的无非是将他二人扣在金陵缴兵收权的主意,届时人在屋檐下叫天天不应、便是被活活押上断头台也毫无办法,傻子才会乖乖听诏北上。

“但你我亦不可抗旨不遵,”一旁的杜泽勋接了口,相比前者身型更瘦、颇有些儒士文雅之气,此刻眉头紧锁愁容不去、倒不见什么凶相,“她毕竟代行天子之权,身边又还有颍川侯在……”

是的,颍川侯。

……他是唯一的麻烦。

如今天家式微江河日下,一双孤儿寡母又有什么可惧?唯独颍川方氏令人不得不忌惮——听闻那方献亭已明言不许下释财权,若他们果真抗旨不入金陵、岂不正好给了他对他们动武用兵的机会?

“他们方氏之人吃尽了天下的肉,却连一点肉汤都不许我等去分!”

施鸿十分恼怒,一挥手便将明黄的御旨狠狠扔在了脚下。

“满朝公卿紫绯几何?他方氏一族便占据半壁!我们不过就是要点财权贴补军需,如何就碍了他五辅之首尊贵的眼!”

一通谩骂颇为激动,杜泽勋见状不免为之添茶败火,斟酌片刻后又道:“为今之计还是只有从命先至金陵,你我奏表之中所言之事……姑且也容后再议吧……”

施鸿一听这话瞪圆了眼、心中更骂了老友一句“怂包软蛋”,随即大声道:“容后再议?凭什么容后再议!”

“他颍川方氏虽掌天下兵马,可如今大半都在江北戍守重镇!幽州的仗又还没打完,他方献亭难道还真能仅凭一己之力抵挡你我数万兵马?”

岭南五府统兵二万有余,剑南一镇更有三万八千兵,京畿之地虽有守军十万、可其中却有近半数归阴平王卫弼统领,对方眼下可并不曾与他们为敌、过去还曾对杜泽勋有保举知遇之恩,未必便会与颍川侯一个鼻孔出气。

何况……

“你我之倚仗又岂独在此两镇之兵?”

施鸿轻轻一眯眼,眉间狰狞的刀疤越发显出几分阴森。

“朝廷既靠我们屏藩、便该明白有朝一日失去障蔽的下场……”

——什么叫“屏藩”?什么叫“障蔽”?

方氏主君用兵如神似武曲降世,即便仅凭五万台城禁军或也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可在这之后呢?杀尽剑南岭南两镇之兵,吐蕃和绥靖境内那些蛮夷部族又由谁人去防去挡?他方献亭终归不是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大江南北那么多战事焉能尽在指掌?何况就算他打得起、这个只剩一副空架子的破败朝廷也打不起了。

“你的意思是……”

杜泽勋已然会意,与施鸿对视的眼微微一凝。

“你我便去金陵走上一遭,明面上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施鸿冷冷一笑,眼底精光乱窜,“但兵符就留在二府、兵马亦皆布于边境一线,一旦那小太后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便……”

他手微微一扬、边境之关似也当即随之而开,杜泽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令之下异族之兵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烧杀抢掠的光景,而他们刀下的每一条人命都是他与施鸿与朝廷对抗谈判的有力筹码。

“一不做二不休,你我确已无路可退,”他重重一点头,语气坚决再不犹疑,“户部拖欠粮饷已非一日两日,与其这么生生被耗死……不如放手一搏!”

施鸿闻言朗声大笑、满意地抬手拍拍老友的肩,俄而神情又微妙起来,低声道:“季茂不必这般视死如归,依我看此番你我胜算尚大。”

杜泽勋微一挑眉,又见对方邪邪一笑,继续道:“五辅之间早有不睦,阴平王同颍川侯间嫌隙更深,只要此次他不从中作梗,那方献亭自然便要忌惮南境形势……”

“你同卫弼曾有交情、大可提早探探他的口风,亦当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若两镇自筹粮饷之事获准,五府益州便成无君之地,我等自此唯他马首是瞻,他也不必再让自己的儿子受当庭杖责之辱了……”

朝堂势力盘根错节、历来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八方风雨之中人心鬼蜮,此起彼伏间总有一把算盘打得精妙绝伦;无尽的因果回环嵌套,是是非非便在其中扯成一团乱麻,行至终局之时总能知晓一切何来,可若折身再走一次……却才明白一切原本无法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