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雨霏霏, 江南孟夏总是这般阴晴不定。

宋疏妍称病罢朝一日,天刚亮便打发宫娥将殿中窗扉都推开,自己不施粉黛不饰珠钗、素面散发靠在窗侧看着外头连成一片的雨幕, 潮湿的水汽氤氲弥漫,晦暗低沉的天空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夕秀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候着, 不一会儿又瞧见朝华手捧一沓奏疏走进了内殿, 她悄悄对她摇头、心说今日太后可没心思看这些,偏对方神情为难还是斗胆近前,躬身在宋疏妍左右唤了一声:“太后……”

宋疏妍犹自出神、空洞的目光有些飘忽,朝华抿了抿嘴、继续硬着头皮道:“这是中书省方才送来的奏疏, 说是君侯特意叮嘱过, 要请太后尽快垂阅……”

……“君侯”。

这两字像有什么机巧、每每出现都要显出几分不同, 只是过去总令她心存希望、如今却只让她听后脸色更沉,当时仅漠漠说了两个字:“退下。”

……就是不看的意思了。

朝华眼皮一阵跳、手心当即出了一层汗, 虽知自己触了太后的霉头, 思及片刻前中书省官员的殷殷叮嘱却还是不得已又开了口,说:“他们催得紧,奴婢恐误了朝廷军政大事……还请太后恕罪。”

军政……

宋疏妍眼睫微颤了颤, 略微涣散的神思随之一凝,或许幽州战事又有变化, 或许陇右一带又起兵戈——她真是轻贱的人, 明明已那般憎恨如今被困宫闱的处境,事情一来却仍忍不住挂虑忧心;朝华最懂得看眼色,一见太后神色松动便连忙欠身将手中最顶上那一份奏疏递过去,宋疏妍微微麻痹的手感到一阵沉重, 仿佛那不是一叠轻飘飘的纸而是什么百斤重的石头瓦砾。

“窃臣鸿久守广府驱驰六载,先帝崩时未尝蒙召奔丧, 今……”

冗长的文书曲曲折折,粗翻去竟见有十数页之多,却并非是什么江北来的军报,而是岭南节度使施鸿呈送的奏表。

开篇花了大力气悼念先帝问候幼主、继而大大赞颂了一番太后垂帘的巾帼气魄,此后数页铺陈无数、又是在讲近年在广府多次与南方部族交战的辛酸艰难,最后笔锋一转切入正题,称深知天下久战朝廷疲敝、难供几方重镇军费所需,恳请太后与陛下准许各方节度自筹粮饷为国分忧。

“自筹粮饷”……

宋疏妍的眼神倏然一深。

自钟氏公然拥立逆王叛乱后、十方节度惟余其七,这施鸿便是岭南五府之总,身在广府领兵二万八千余,是大周防御绥靖境内各少数族的首要屏障。太清以来国库空虚,每岁为各方节度下拨军饷确是一件头痛之事,户部年年焦头烂额拆东补西、想尽办法也难凑足数目,不得已只好这边欠一点那边削一点,勉勉强强过日子。只是长此以往各藩镇也是难做,军饷不足便要延缓军械马匹迭代,据说如今朔方军械库里的长矛还是令和年间制的,木制的长柄被虫蛀了、士兵一握便是满手的碎屑。

宋疏妍也知道他们日子难过,如今施行新政正是为了充盈国库填补军需,只是开源之计非朝夕之功,许宗尧他们下到州县、总也要过上那么一年半载才能做出政绩,钱不是说有就有的,需得耐下性子仔细经营。

各方节度自筹粮饷其实也是一种办法,一来大大减轻了朝廷财政上的压力,二来也能及时解决各重镇粮饷短缺的问题、维护边境安全,只是……

宋疏妍眯了眯眼,将施鸿的奏疏丢开又从朝华手中另取一份,低头一看才见是剑南节度使杜泽勋递来的,所求之事竟与施鸿如出一辙“不谋而合”。

这……

她神情更冷几分,心头又隐约划过一抹不安之感,一夜未眠的身体格外疲倦僵硬,可却还是微微坐直沉声对左右道:“为孤梳洗更衣。”

“……召五辅入凤阳殿议事。”

寅时末刻宫中便有内侍通报今日罢朝,府宅离台城近的官员早都纷纷回去补了个回笼觉,阴平王却刚一踏进家门便被传进宫中议事,匆忙恼怒之余却见方献亭已好整以暇等在凤阳殿前,像早料到那宋氏女会传召。

王穆亲自候在凤阳殿前,见五辅都到了便躬身引他们进门,幼主并不在,今日只有太后独坐御案之后,上了妆的脸犹可看出几分苍白,那时方献亭隐约向她投去一瞥,而她恍若未觉并未回望。

“臣等叩见太后——”

五位重臣纷纷对她下跪,她淡淡应了一声请他们平身,下一刻便忽而看向范玉成,开门见山问:“范卿,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站在下首的范玉成没想到自己上来便被点了名,意外之余又感到些许忐忑——自然他是不怕这宋氏女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毕竟是落到她宋氏的地盘了,在宋澹面前还应多几分小心。

“回太后,”他拱了拱手,“今日是……四月初三。”

“是么,”宋疏妍面无表情,在众人莫名所以的目光中悠悠反问,“那施鸿的奏表五日前便至中书,何以今日方才递到孤眼前?”

……竟是问罪。

范玉成暗暗一挑眉,心说这垂帘的位子坐久了便是一介妇人也能恃势凌人,心下不满之余又向一旁的方献亭看了眼,垂首答:“老臣不敢延误节度大事,确是奏表一到便想上呈太后御览,只是、只是君侯说……”

话到此处停住不说、推责之意已是十分鲜明,宋疏妍眉头一皱,终于将目光落到方献亭身上,过去即便百般克制也总难免会显出几分柔情的目光今日却是分外冰冷,只道:“哦?”

众人的目光于是也纷纷跟着移到颍川侯身上,方献亭一默,看向宋疏妍的眼神欲言又止,答:“此事臣确曾经手——数日前太后正为制科操劳,臣……”

“放肆!”

一声冷叱平地而起、骇得殿中宫人都是一个激灵,放眼如今天下胆敢打断君侯说话的恐怕也只有太后一人,且……还是这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

“孤受先帝之托临朝主政,何时理事哪轮到尔等臣子置喙?一方节度奏表方侯说压就压,他日一言不合是不是还要废了孤与陛下!”

“跪下!”

词严义正一通质问、末了扣的罪名几同谋逆无异,便是当初阴平王逼宫犯上都不曾被这般诘责训斥,遑论还要当众罚跪——颍川侯是谁?方氏主君国之肱骨,便是先帝也要礼让三分!“入朝不趋”的恩赦不知下了多少年,如今却被太后……

左右宫人噤若寒蝉,陈蒙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范玉成惊异地与卫弼对视了一眼,所有人中只有宋澹眉头皱得最紧——他心知肚明,虽则君侯暂压奏表确有不妥之处,可也实在不至惹得太后震怒至此,她这分明是……

正要开口相劝,那厢方献亭却已一掀衣摆跪了下去,新制的官服衣袖完好、再不是昨日那被她用刀割断的狼狈之态——众人哗然,宋疏妍的脸色却登时变得更加苍白,或许此刻他的顺从才是她最不乐见的,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君臣之礼毕恭毕敬,而只是……

“岭南节度使施鸿及剑南节度使杜泽勋上书请命自筹粮饷……”

她状似泰然地继续与五辅议政,以略微匆忙的转折掩饰当时濒临失控的内心。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这消息范玉成前几日便知晓了,只是当时忙于关心制科结果而并未来得及与卫弼通气——平心而论他觉得此策未为不可,国库空虚难以为继、如今还支撑着幽州的战事,若继续这般下去朝廷没了法子说不定便要借“肃清吏治”之名抄几个大臣的家查没资财,那牵出的麻烦可就多了……

“万万不可。”

无声思忖间方献亭却忽而开了口,长身而跪的模样肃穆坚忍,即便被当众叱咄苛责也并无一丝忿懑怨恨之色,只是语气格外沉、神情亦较往日更加郑重。

“我朝藩镇职在戍守、当恭听圣命拱卫京畿,然边境之地大多远僻、朝廷本难处处顾及,若在军权之外再释财权,又如何保证诸方节度效忠天子令行禁止?”

“我朝……绝不可再出第二个钟曷。”

言辞简短却振聋发聩,尤其“钟曷”二字更令人心惊——如今天下混战的祸根埋在哪里?还不是当初陇右钟氏倚仗睿宗宠信割据一方?西北三镇只知钟姓不闻皇命,日积月累终成大患,眼下若因图一时之便而放任几方节度使坐大,恐自此以后……亡国之日近矣。

而实际这话方献亭只说了一半,背后还有更可怕的隐忧在暗处蛰伏——岭南、剑南二镇相距甚远,那施鸿与杜泽勋的私交也并不密切,何以两人请求自筹粮饷的奏表会一同送到金陵?他们已相互通了气?江北五镇呢?是否不日也将与他们相和?

凤阳殿内一片死寂,人人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风雨飘摇之际人心最易浮动,这些领兵在外的节度将领也终归是不安分了;宋疏妍像已倦极了,千疮百孔的国家处处都是亟待填补的窟窿,她已绞尽脑汁不遗余力地去填,可预料之外的麻烦却还是一桩连一桩将她逼到无路可走。

“都退下吧……”

她合上眼睛摆了摆手,忽而剧烈起来的头痛令她连唇色都一并苍白下去了。

“容孤……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