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敲响了客房的门。

“干什么?”白冉隔着门分辨出了敲门的人,问话的语气全是没好气的排斥。

“我要给你一件东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卢箫觉得很心虚,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心虚。

里面安静了片刻。

咔嚓。

白冉开了门。她在毛衣外面裹了个厚毯子,却仍没有开暖炉。

卢箫有些慌乱地将手伸出,展示一直藏在背后的礼品袋。

白冉愣了一下,紧接着是蹙眉眯眼的迷惑。

“这是什么意思?”

“生日快乐。”卢箫目光闪烁。

白冉沉默了。

迷惑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后,她才开了口:“进来吧。”这是她两天内第一次把卢箫请进门。

卢箫忐忑不安地补充说明道:“我是在那张表格上看到的。不过今天不是你的生日,那就当它是平常的礼物好了。”

白冉把礼品袋放到桌子上,手轻轻搭在桌沿。

“是我的生日,谢谢你。只不过很久没人提过‘生日’这回事了,我得反应一会儿。”

“那你自己看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卢箫点点头,一只脚已经向后退了一点。她能明显看出,白冉的肢体动作变得愈发僵硬。

“等我拆完。”白冉却挽留了。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德区的习惯,知道当面打开生日礼物是必不可少的礼节。

于是,尽管脖子越来越红,绿眼闪烁得越来越迷离,白冉还是当面拆开了礼物。

撕开精美的包装纸,在那支精挑细选的口红展露出来后,白冉的手停在了空中。她一直迷离的绿眼终于瞪大了,那是意外的表现。

“这是?”

“我找到了合适的颜色。”

白冉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思绪也一下子拽回了那日的火车之上。

拧开口红,白冉表情中的惊喜进一步放大。

介于多加点牛奶的拿铁和秋天的枫叶之间,介于拉瑙的夕阳和海底的珊瑚之间,和之前描述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谢。”

白冉拧出口红膏体,走到镜子前。因为身体状况的原因,手法不如之前利落,涂得很慢很慢。

站在侧边的卢箫静静欣赏那涂口红的侧颜,心跳不住加快。

恍惚之间,她好像也开始闻到了什么——那就是雌蛇的气味吗?淡淡的腥味,又带有淡淡的甜,让大脑渐渐一片空白。

意味不明的热流开始涌动。

“好了。”

大脑的意识重新恢复后,她看到,涂好口红的白冉重新转过身来。

白冉笑了一下:“眼光不错,这个颜色配得上我。”熟悉的配方,即便再无力,也要耀武扬威一下。

在口红的衬托下,那唇形的漂亮之处展现得淋漓尽致。皮肤反而显得更白了,似融入了最亮的日光,脸颊因躁动产生的红色则是漫山飞舞的桃花瓣。

诱人。

卢箫想不到其它的形容词。所有文学作品在顷刻间全部瓦解,再美的辞藻也钻入土中。

看着面前人呆滞的表情,白冉咽了口口水,开始转移话题。绿眼闪烁得像阳光下的翡翠。

“我今年33,一个对称的数字,和这牌子的标志一样对称。”

如被塞壬的歌声吸引的船夫一般,卢箫向前靠近了些许。

好甜的气味。

看着一开一合的嘴唇,她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很想触摸那漂亮的嘴唇。

越来越近。

白冉惊恐地瞪大双眼,抬起双臂推开卢箫。因为那是条件反射的动作,没能控制好力道,卢箫向后趔趄了好几步。

拉开距离后,卢箫这才真正回过神来,并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她迷茫地看向不住喘气的白冉,不知该如何道歉。

“出去。”白冉嗓音颤抖,纤长的食指指向屋门。

“对不起。”卢箫慌乱冲出了屋子。

**

那天晚上,白冉没有出来吃饭。

娜塔莉亚担忧地问:“箫箫,你确定小白没事吗?两天了,只吃那么少,身体会垮的。你要不劝劝她,好歹吃一点。”

卢箫知道今晚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脸色很难堪:“我给她留点。”

说罢,她拿起一个空碗,往里面夹留给白冉的菜。虽然她知道白冉很可能不会吃,但还是想留一些。或许吃了呢。

煎香肠,小炒肉,夹着肉沫的土豆丝。白冉的饮食偏好很简单,就是肉,因此卢箫不停地夹着肉。

“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吃菜?你给她多夹点菜啊。”娜塔莉亚责怪着。

“呃……”卢箫顿了顿。“经期需要补铁。”

娜塔莉亚暂且相信了。

在薄薄一层米饭上夹了满满一碗肉后,卢箫端着碗和筷子,悄悄走到客房门口。

她轻轻敲敲门:“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语气很平静。

过分平静的语气,反倒让卢箫心凉了半截。

“饭我放门口了,不吃也没关系。”

“嗯。”

**

第二天清早,卢箫提着行李等在门口。

那将是两人最后一程。

即将出门时,白冉从口袋包中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三岁的小侄子安安。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温柔到无可挑剔的语气。

“以后也要好好听爸爸妈妈话哦。”

安安询问式地看向爸爸妈妈。

卢笙虚伪地笑着:“那怎么好意思……”

娜塔莉亚不可思议道:“哎呀,怎么突然给孩子红包了?不行不行。”说罢,她弯腰去抢卢安手中鼓鼓囊囊的红包。

“给孩子的,拿着吧。”白冉礼貌地笑着。“这两天麻烦你们一家了,谢谢。”

“这怎么算麻烦呢?你在这儿陪箫箫,阿姨多开心呐。而且我们也没能照顾好你。”

“请您收下。”白冉的语气很坚定。

卢笙摸了摸儿子的头,安安便懵懵懂懂地接过。

那红包鼓得过分,鬼知道装了多少钱。

卢箫惊异地看向白冉。但在联想到白冉交四十五万保释金都不眨眼后,她又不那么震惊了。

“哎呀真是破费了,太不好意思了……”娜塔莉亚不好意思地看向白冉。

小孩子很好奇,将红包拆开窥探,里面的纸币露出一角。

卢箫睁大了双眼。她相信白冉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情,但还是很惊讶。

“列欧?”另三双眼睛也不解地看向红包口的纸币。

白冉轻轻笑笑:“世州开始大量印钞了。为了不让我的心意贬值,就给孩子列欧了。”

理由比行为本身更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包括身在军队的卢箫都不知道这个消息。最近的社会看上去很太平,完全没有任何要通货膨胀的迹象,只是税率加了些。

但白冉不会说谎,卢箫早就万分确信这一点。

卢笙急慌慌地问:“真的吗?”他比谁都爱钱,当然也比谁都关注钱。

“嗯。我建议,如果可以的话,换点外汇储备吧。”白冉神秘的笑容带着凄凉,似池塘底的一块鹅卵石,而那块鹅卵石即将爆炸。

卢笙犹豫地盯着面前的女人,不知该不该信任这句话。

白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披上了长长的羊毛风衣。今天的柏林依旧有不少凉意。

“告辞了。再次谢谢这两天的招待。”

卢箫能感觉到妈妈的遗憾,可也无可奈何。

人的一生中太多大大小小的分别了。

**

两人走到大路旁,等有固定周期的大巴车。清晨,柏林郊区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挎着大行李包的两人。

她们要一起去柏林中心车站,而到了中心车站后,她们便会迎来分别。因为白冉说什么也不要同乘一辆火车。

卢箫很担心她,但在看到今天的白冉精神面貌不错后,便又微微放下了心。

然而太阳一晒,温度上来后,白冉的精神状态又有了下陷的趋势。她地呼吸又开始急促,并向远离上尉的方向挪动了好几步。

也就是那一刻,卢箫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条蛇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开暖炉。低温能暂时抑制发.情期。

余光里,长风衣的后面隐隐凸起一块。那是呼之欲出的蛇尾。

与此同时,白冉右眼下方淡淡的褐纹也开始变深,隐隐显出了几片鳞片。很不显眼,但被卢箫敏锐捕捉到了。

从这里返回北赤联要过好几天。而卢箫一想到白冉要独自坐三天的车,就觉得心一阵就一阵地疼。

“如果不是蛇人会怎么样?可以帮到你吗?”

“什么?”白冉已经心不在焉。

卢箫张嘴张了半天,最后才勉强说出那句话。过于难以启齿。

“亚历山大街旁有一片区域。呃……他们叫它红灯区。”

一句话,让白冉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尉,嘲讽道:“哦,卢上尉这么了解?”焦躁状态下,她已完全控制不住任何锋芒,一字一顿戳得人很疼。

但卢箫并不感到冒犯,她认真地解释道:“我没去过,但我同事去过。他们说那里的小姐服务很周到,很有经验,或许可以减轻你的痛苦。”

白冉笑了,颇有被无语或被气笑的嫌疑。在嘲笑卢箫,抑或是在嘲笑她自己。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想和随便一个人做?”

“那你之前算怎么回事?”卢箫不解地皱眉。想到大白蛇当年在军营里的“风流韵事”,她认为其并没资格如此尖锐地反问。

听到这句话,白冉的脸色变了。她欲言又止,却在开口前换成了另一句话,垂下了忧伤的浅金色睫毛。

“呵呵,我掉进了自己的陷阱。”

卢箫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上前拽白冉的袖子,想带她去乘另一趟车。

“走吧。”

触了电一般,白冉甩开她的手,同时焦躁地扭开头。

“说了离我远点!我受不了。”

卢箫迷惑了。因为她联想到了这几天无止境的回避,内心掀起一个猜测。可这猜测并不合理,因此她万分迷惑。

“我又不是雄蛇。”她不是习惯甩锅的人,但不想无故背锅。她很确信,自己身上不可能散发出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一阵大风吹起,寒意涌上街道。

卢箫看着那落寞的背影,内心也涌上无尽凄凉。不知怎的,她突然为自己不是雄蛇这个事实感到遗憾。

白冉低下了头,声音突然委屈。

“可是我喜欢你的气味。”

猝不及防的答案,过分委屈的语气。

卢箫心里五味陈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那条蛇瑟缩的样子,心里涌起了异样的情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想安慰她,想拥抱她,想融进她的身体,最后一起炸成一片虚无。

天地间,唯有那条蛇的身影存在。

她真的很希望减轻白冉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白冉的痛苦会隔着空气传递过来,让她自己也感到痛苦。

心砰砰跳着,卢箫决心推翻以前的决定。去他妈的假正经,她在心里吐出从未说过的脏话。

“那我来帮你。和熟悉的人一起,会好些吧?”

白冉诧异地转过头。她从来没那么诧异过。

“你是认真的?”

“是。”

有那么一刻,白冉的表情动摇了。但紧接着,她又忍住了。

“不要。”

“为什么?”

“我才不在发.情期做。”像个倔强怄气的小孩子。

卢箫机械般地停在原地。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可怕的沉默,有什么东西即将爆发。

“因为它会让我格外感觉到,我就是一头野兽!我根本不是人!”白冉的情绪猛然激动。

眼角的鳞片更加突出,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变成一头怪物。以前那么多次的满不在乎与游刃有余,终于在那一刻尽数爆发。

但卢箫并不害怕。

从很久以前,她就一点也不害怕蛇了。

“我喜欢性,但凭什么要基因操控我,强迫我?我要做自主选择的爱,我不想成为像他们一样的动物。懂吗?”那双绿眼中的悲愤达到了顶峰,寒风吹过阿尔卑斯山头的雪。

那双眼睛好像在说,你是真正的人,你不会理解的。

卢箫煞时明白,这是一种反抗。和抽烟喝酒赌牌一样,和永远不戴头巾一样,这是一种反抗。

但与其它反抗不同,这种反抗谁也看不到,根本没有用。发.情期不做,难受的怕只有自己。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对白冉的敬意更加浓重。

卢箫思考片刻,语气变得沉重而严肃:“就算你不是蛇人,是跟我一样的纯粹的人,会来月经的。”

“你想说什么?”怒火依旧存在。

“我不喜欢来月经,来月经会让我的身体不适合高强度爆发,会让我一整天都没办法正常训练,会让我的小腹痛到烦躁。它会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天生生理劣势的女性。”卢箫灰色的眼珠燃起一丝火苗,像烟灰中复燃的希望。“那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接受它,用棉条和护垫,兜住控制不住下流的血。”

怒火、焦躁与欲望的交织下,白冉不住起伏的胸脯很痛苦,竭力隐忍着一切。

“这不一样。”

“有什么实质性区别吗?都是劣势的象征,都控制不住,都会让人感到无力。”卢箫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但尽管声音越来越大,却不会让人误解她在发怒或是什么。

“因为无法改变,就当绵羊?”

卢箫狠狠咬了咬牙。她其实并不想说接下来的话。

“有些事情只能和解。那不叫屈服,就是不作无谓的反抗罢了;如果可以,我连人都不想当。因为真深究起来,需要反抗的事情太多了:作为碳基生物的氧化,作为平民百姓的无力……一部分用来反抗,另一部分用来和解,在这个不美好的世界上找一个尽可能美好的平衡。我们都没有办法,就只能这样。”

白冉闭上了眼。就好像刚才说的话变成了一把把剑,插入了她的胸口。

风依旧萧瑟,却不再难以忍受。即便对于生活在热带的蛇。

卢箫上前一步,手搭上白冉的肩膀:“什么都不能改变你就是人的事实。你是人,活生生的人。”

说到后面,上尉的语气已由坚定化为温柔,而温柔中又带有崇敬。那双灰眼睛中承载了世间一切的值得。

白冉激动的情绪终于消退了些许。她冷静了下来,表情重新归于呆滞。

卢箫的睫毛颤动一瞬。像以前白冉无数次那样,她的食指指节安慰式地攀上白冉的脸颊,轻轻蹭蹭。再紧的拥抱也比不过它。

“你比大部分人都更有资格当人。”

比那些逃兵,比那些伪君子,比那些生而为奴却沾沾自喜的人都更有资格。

一辆大巴停下。

那是她们本该上的、开往柏林中心车站方向的大巴。

两人都没有上车,只是在站牌前对视。

于是大巴只能开走,继续空空如也。

“你真的愿意吗?”白冉的音量很小。

虽然这句话没有宾语,但卢箫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愿意。你伸出手。”

白冉在默默伸出了手。好像仍在犹豫,却又带点斩钉截铁的意味。

卢箫一把握住那只冰凉得过分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走,我们去酒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高能

友情提示:消失的艺术,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另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