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休假还有两天。

和平年代不需要这么多留在中央部队的军人。卢箫知道这一点,但实在想不出自己如果不在那里,又会去哪里。

柏林一直在下雪。

乡村道路两旁的杨树银装素裹,莱茵河也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发电厂与内燃机制造厂的烟囱冒出滚滚灰烟,蒸汽时代与电气时代的影子相互交叠。

卢箫照常在桌前最亮的地方看书。一直在下雪,一直是阴天,白天的光线也不是很好。

她正在读之前一直没看完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说实话,她对爱情没什么期待,也并不喜欢读爱情小说;但在世州这个大环境内,与政治和社会完全避开的、谈情说爱的书籍才能最顺畅的流通。

读着读着,她能清晰感觉到,这本书的原语言绝对不是中文。用词搭配可以顺畅代入德语,但隶属于同一语系的英语也能代入进去。更何况,她所知道的语言有限,更多的古语言也都在几十年前就废除了,无法准确推测。

半合上书,观察外面的书脊。作为2126年世州统一的前古书,作者被世州出版署抹去,封皮上只有“茨*”。

她有印象,很久以前读过的《象棋的故事》的作者处,也是一个姓茨的人。不过这位姓茨的作家,好像并不擅长写爱情故事。

这年头,匿名与星号遍地都是。

这时,娜塔莉亚敲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个脆皮可颂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注意休息眼睛,别过度疲劳。”

卢箫冲她笑笑。

“不会的,我视力好着呢。”

“我在亚琛工厂订了一件特别厚实的狼爪羽绒服,后天你走的时候带上。”

“谢谢妈。”

然而娜塔莉亚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卢箫察觉到了异样的氛围,倒扣下书,不解地看向她。

娜塔莉亚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低头小声道:“那个箫箫……”

“怎么了?”卢箫一脸疑惑。

“咱别搞同性恋啊。”娜塔莉亚的声音带着哀求。

卢箫有些慌了:“啊?我、我没有,妈,你放心。”

“妈没有陈旧思想的意思,也没有说非让你结婚什么的,只是……世州政府是公开禁止同性恋的,你在军队要更加注意,怕你出事。”

卢箫算是明白了。那天妈妈看到满是唇印的卡纸后暂时没说话,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但忧虑与不安一直藏在心底。

她只能拉起妈妈的手轻轻摩挲,说:“我在政治方向一定是绝对正确的,那些信件是别人的恶作剧,和我的主观意志无关。”

“Tatsaechlich?Abersiesinddochso……(真的吗?但它们也太……)”

“Ja,natuerchlich.(是,当然是真的。)”卢箫的语气很诚恳。

之后,母女俩足足谈了近两个小时,娜塔莉亚的疑虑才彻底打消。

卢箫越聊越口干舌燥,咖啡见了底,可颂也吃完了。不得不说,妈妈做面包的手艺真是一绝,香脆酥软。

铃铃铃……

客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然后,好像是哥哥先接到了电话。

“喂,请问您是?……在的,在的,我去叫她。卢箫!找你的!”

卢箫心里一紧,冲出房间,拿起听筒。

“您好?”

“卢上尉您好,这里是世州军队人事部委。我来和您核实一下,您本次休假是在1月22日结束,是吗?”

果然是有关工作排遣事宜的电话。

卢箫答:“是。”

“根据上级部门协调统筹与多方面考虑,从本月起,校级以下的中央直属的军人要去基层工作。因此,后天下午的目的地已更改,您不必再前往日内瓦中心城。”毫无感情的的声音,像机器人发出的。

“是。那么新工作地点在哪里?”卢箫早都料到了。这是一则毫不意外的通知。

“慕尼黑,世州警卫司总局。”

晴天霹雳。

卢箫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僵在空中,手心渗汗:“总局?为什么调我去警卫司?”

“因为您之前就是军警,工作很容易上手。据总警司长汇报,近期警力不足,需额外调人,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合情合理。

卢箫的四肢渐渐无力:“……明白了,谢谢。”

“请保存好火车票根,到慕尼黑后交给警卫司财务处,一并报销。”越来越像机器人。好像在中央工作多了,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样。

电话挂掉。

卢箫将听筒架好。

天地间的一切又不再真实。她不信神,但此刻确实很想质问命运之神,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个恶魔走进自己的生命。

“怎么了?”娜塔莉亚担心地问。

“我要回警卫司工作了。”

“挺好啊,现在治安比较好,应该还算轻松。”娜塔莉亚褐绿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嗯,挺好。”

卢箫强颜欢笑。

她只能强颜欢笑。

**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

再次走到慕尼黑的大街上时,卢箫只觉得魔幻得不真实;明明在十天之前,她从不认为自己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更不觉得会再次成为唐曼霖的喽啰。

造化弄人。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词。

总局中央会议室。

卢箫坐在长桌前一动不动,灰眼珠礼貌地盯在几位领导之间,不偏不倚。

长桌左侧,坐着总局副警司长埃布尔少校,一个黝黑精干的中年男子;长桌右侧,坐着卢箫的前直属领导维克伦上尉,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老者。

而最中间的上座,则坐着唐曼霖中校。

依旧是鹰一样的丹凤眼,棱角分明的方脸,斜劈下来的鼻梁像一把斧子。虽然她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但远比十个壮汉的威慑力大。

深棕色的实木桌上,一套茶具和两沓文件毫无生气地躺着。和此刻的卢箫一样死气沉沉。

明明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欢迎会,却被唐曼霖一人扭曲成了公开处刑会。

唐中校起身,倒了四杯茶。

她倒茶的手法很悠闲,但正是因为这悠闲的气质与警卫司格格不入,才会显得压迫感十足。

金瓜贡茶的香味四散开来,但没有人陶醉。

维克伦上尉的余光扫着卢箫,额角渗出了汗。埃布尔少校看上去在静静注视着唐中校,但膝盖上的手正不安分地扭动着。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能干的前下属是怎么惹了警卫司老大的。

“来,喝茶。”唐中校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微笑。“总战区送来的,大家品品,看看怎么样。”

四个人,两杯茶,怎么看怎么蹊跷。

埃布尔和维克伦面面相觑。

卢箫看向那清黄色的**,只觉得奢侈到恶心。她当然知道没自己的份,不过自己也没有胃口喝。那恶魔接触过的一切东西都令人作呕。

唐中校环视一周,笑问:“怎么?都不喝?”

“可这杯数……”维克伦上尉为难地问。

“我喝过了。”唐中校的背往办公椅一靠。

指向很明显了。

维克伦上尉担心地看了看卢箫。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于是,埃布尔和维克伦一人一杯茶,留卢箫两手空空地站在长桌的边缘。埃布尔少校抿了一口茶,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应该味道不错。

当然,所有人都没心思喝茶。

唐中校旁若无人地点燃一支烟,并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烟味混着茶香,没人敢有一句异议,确实是官场的氛围。

今日的烟味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呛人,卢箫很想咳嗽,竭力忍着。

过了一会儿,唐曼霖终于抬起眼皮,看向了雕像般立正的卢箫。

“呦,你怎么没茶?”

“不用了,谢谢您。”卢箫的语气冷淡而礼貌。

“你自己倒。”

卢箫的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揣摩不出这话的意思,便只能无条件服从命令:“是。”

维克伦急了,疯狂给她使眼色,嘴角配合花白的胡须扯动。少校让你喝茶你还真敢喝啊?

卢箫的手在空中停下了。

“还是老维懂我,”唐中校哈出一串混浊的烟雾,“我是说你自己到我办公室喝茶。

卢箫向后退了一步,立刻立正站好。

“不好意思,是下属理解能力欠缺。”

唐中校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灰,扁嘴:“怎么会呢,你的脑子在当年那批人里可数一数二。”

卢箫沉默不语,灰蓝的眼睛像大雾的天。

维克伦上尉再次替她着急。作为下属的老父亲,他操心坏了,眼色使得越来越卖力: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但你得赶紧道歉,不然有你好受的。

唐中校冷笑了一声,把烟按灭,站了起来。

“走了一年多了,连封信也不来,可见有多讨厌咱们警卫司了。这次上头还把你调来,真不好意思,苦了你了。”

话语中尽是讽刺。

埃布尔和维克伦这才恍然大悟,额角上的汗替卢箫越渗越多。

但维克伦上尉实际上在暗暗为卢箫鸣不平。这位下属重情重义,出差后经常给同事们带礼品,也会帮忙举办生日会之类的活动。

至于为什么一年内没联系过唐中校一次,他也心中有数。谁敢给那女人写信呢,不自找不痛快么。

“对不起,长官。”卢箫并不想辩解什么。她知道这女人在故意找茬。

“那你一会儿来我办公室,我们好好叙叙旧。”唐曼霖眯起眼睛。

维克伦上尉担忧的眼神一如既往。

他抬起手,想叫住卢箫说些什么,但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各位把茶喝完,别浪费。”

**

走进唐中校的办公室时,卢箫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再像以前一样起应激反应。

眼前闪过沙巴丛林中的枪林弹雨。

她知道了,这或许叫麻木。

唐曼霖脱下外套,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她的办公室一直富丽堂皇,也一直暖气很足。

卢箫也有点热了,但并没有脱下外套。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里待很久。

“不是想离警卫司远些吗?”唐曼霖没再主动靠近她,只是往豪华的真皮办公椅上一坐。

“我没这么说过,还望您不要误解。”卢箫冷冷道。

她放弃了挣扎,决定硬刚到底。自多年前暗无天日的监.禁后,她便已经体验过了地狱最深处的折磨,从此再无所失去。

唐曼霖喝了几口水,站起来,走向右侧的一面墙。墙的正中央是时振州大元帅的挂像,旁边是最新版的世界地图。

她在地图前站定,盯着赤道附近的领土,若有所思。

卢箫一动不动,任她发落。

反正无论去哪里,都是一份工作。一年到头来都是一个人,都回不去家,没什么分别。

“你这么有奉献精神的人,就应该到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发光发热。”唐曼的手指抚摸了一下赤道的线,又划了划中东地区。“比如北赤联的拉瑙,比如西伯利亚,再比如……”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唐曼霖皮笑肉不笑,抬起手,食指点到一个地方。

“那你去开罗海关盖章吧。”

作者有话要说:

茨威格:我不姓茨(流汗黄豆)

部分老读者可以看内容提要,根据自己的情况跳订哈~

这几天更新比较阴间,12号上夹后恢复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