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当然明白她话中话的意味。她随唐中校停下了脚步。
“或许有,或许没有。”
“所以为什么不在确定的时候一起吃饭呢?”唐曼霖一动不动,语气中的压迫感越来越重。
卢箫知道,这女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没有拒绝的余地。
“您说的对。我先寄存一下行李,马上跟您走。”
唐曼霖终于转了身,自顾自向前快步走。
“去吧,我在门口那辆M468等你。”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
**
时隔一年多,再次踏上那辆熟悉的军车时,排斥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车内的感觉与她办公室的装潢一样,都只能让人想到“富丽堂皇”这个词。真皮座椅舒适奢华,中间的小桌板上藏着一小瓶精油香薰。
不愧是校级军官,公费用得很熟练。
卢箫和唐曼霖一同坐在后排座位上,一左一右。
开车的人也穿着警服,应该是总局新来的警员,一脸稚嫩。
唐曼霖惬意地靠在车座靠背上,闭眼休息:“去中华街那家火锅店,开慢点,别侧滑了。”
她喜欢开车,更喜欢在特定场合指挥别人开车。
车子启动,军车的内燃机相较普通车辆高级了不少,令人头痛的嗡嗡声弱了不少。但卢箫宁愿嗡嗡声重一些,能够将负面的思绪全部挤出大脑。
唐曼霖仍闭着眼睛。
“吃辣吗?”
“不吃了。”卢箫实话实说。
“怎么不吃了?”
“马来的菜基本都带点辣,吃到最后胃受不了。”
“好,我们点菌汤的。”
卢箫目不转睛盯着街上的大雪。雪怎么能这么大,像漫天的鹅毛,像枕头芯全部倾倒到玩具模型上。
那一年的雪也是这么大,在一间压抑的小黑屋中,风雪的冷直穿石壁。
冬天从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恶劣天气中的车速很慢。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到慕尼黑西北角的中华街前。
卢箫从车窗外望去,看到了熟悉的招牌。红蓝相间的荧光招牌,据说很还原华南九龙地区的小巷子。
火锅店大门紧闭,窗户的缝隙中冒出一团团暖乎乎的白雾,融进欢快飞舞的雪花中。
站在门口旁的服务生隔着玻璃门看到来者何人后,立刻冲上来推开门,然后半哈着腰:“二位里面请,最里面的包厢您看行吗?”
包厢。
熟悉的不适与恐惧感涌上心头,但卢箫毫不意外。
里面的包厢总是最暖和的,暖气片显得有些多余。上好紫杉加工而成的圆桌与龙椅,桌布都是绣着金边的。
唐曼霖脱下大衣与兔毛帽,往旁边一扔。
服务员毕恭毕敬地接过,挂到靠门的衣帽架上。
卢箫脱下军大衣后,也随手挂到了架子上。她看到唐中校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鹰一样锐利的目光。
服务员顿了顿,问:“按您之前订好的上,行吗?”
“把九宫格改成鸳鸯锅。”
“没问题,二位请稍等。”
服务员一离开,包厢内就显得空****的,气氛异常压抑。离开前,他的眼神好像带点羡慕,也不知在羡慕谁或羡慕什么。
卢箫犹豫片刻后,坐到了唐中校对面。
唐曼霖眉毛一动:“怎么离我那么远?”
“菌汤和牛油辣就是这个位置。我吃白的,您吃红的。”
听到这个解释,唐曼霖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她站起来,走到卢箫身旁的位置,坐下。
“怎么了?”卢箫心脏骤停。
唐曼霖用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坐在这里不仅能够到红锅,还能够到白锅。”
“……也是。”卢箫不好再说什么。
服务员将一口大铜锅端上来,点燃煤气。不出几分钟,辣锅便咕嘟咕嘟沸腾起来,一团团白雾浮上包厢内的空气。
一片片新鲜可口的肥牛片与手工丸子入锅,扑腾出诱人的香气。
卢箫这才注意到,这房间没有素来应有的落地窗,只有小小一扇窗户在角落。如果从外面向里看,应该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这一年过得如何?”唐曼霖喝一口热茶。她虽然已年近四十,但皮肤保养得很好,只有细细几道纹。
“还好,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卢箫依旧不想跟这女人多说一句话。
“没什么不同?”唐曼霖捏住筷子的手又把筷子放下了来。脸转过来,压向局促不安的上尉。“没了我,你都没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不安与恐惧,卢箫想。
然而,她只能干巴巴地说:“我饿了。”夹起一片涮好的牛肉。
听到这个回应,唐曼霖的拳头倏然握起,却很快又舒展开了。她好像在特意遏制自己的暴脾气。
她轻轻笑道:“多吃点,还想吃什么跟我说。”
“谢谢您。”卢箫很礼貌,也很冷漠。
唐曼霖显然不饿,自己没怎么吃,光盯着年轻的上尉吃饭的侧脸看。
“谢什么,我这么对你又不是第一天了。”
“没什么了,这些就很好。”
“你还想要什么,在我可控的范围内都给你。”
“没有。”
“今晚留下来陪我吧。”那是恶霸一般的总警司长为数不多的、带点乞求的眼神。但那乞求也有着压迫意味。
卢箫突然就感觉吃饱了。她被恶心得吃不下饭,将筷子往盘子上一拍。她实在理解不了,一个人是怎么毫不害臊地对一个小16岁的人下手的。
唐曼霖冷笑一声,青花瓷茶杯往圆桌上一磕,迸出清脆的声响:“势利眼是吧,现在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了,就这个态度?”
“我的态度一直是这样,您记错了。”卢箫很烦闷,忍不住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去披军大衣离开。“我要去赶车了,先行一步。”
唐曼霖将卢箫按到墙壁上,手指划过她的锁骨。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打在卢箫的脖间。
“做我的情人哪点会亏待你?你不喜欢烟,我可以不在你身旁抽烟;喜欢甜食,特供的巧克力都给你;喜欢书,哪部禁书我都能给你弄来,我那里的藏书都是你的。”
卢箫的灰色眼珠愈发像阴天的井水。
“我不喜欢做情人。”
“但你知道的,在世州没有同性婚姻法。”
“我不喜欢维持低俗的肉.体关.系。”最后一次委婉。
“只要你答应,我们就不是肉.体关.系,我在精神上也喜欢你啊。”唐曼霖皱起眉头,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人。
胡说。
不信。
她可不信这个对自己实际上一无所知的女人能有什么精神层面的爱恋。更何况,四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所带来的伤痕,永远不会被抹去。
卢箫的嗓音开始颤抖:“爱就是虐待吗?”
“爱和虐待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更是。而且,我看你也很享受嘛。”
“我没有。”卢箫恶狠狠地咬牙。
“不要压抑天性。”唐曼霖嘴角向下扯动。“对,就是这个表情,让人欲罢不能。”
怒火噌一下从心底窜了上来。反正今日一别,以后也不会再见。
终于,卢箫在那一刻横下了心,说出了她从未说出的话:“请您离我远点,我不想再跟您有任何的接触。我不仅不喜欢您,还讨厌您;如果您持续骚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上报的。”
听到这话,唐曼霖整个表情都扭曲了,鼻子与眉头上的皱纹全部显现了出来。
“这么不识好歹?你个狗腿又攀上了谁,官比我大多少?”
“我不是什么狗腿子,请您嘴放干净点。”卢箫竭力克服着机械记忆的恐惧,头尽量向后仰,和唐中校的脸拉开距离。
“没有我,当年你哥哥的药监局许可怎么可能弄得到?”唐曼霖鹰一样的爪子爬上她的脸,捏紧她的皮肤,直到变形。
卢箫面无表情:“不要颠倒逻辑,是您强迫我索取的。”
“混账!你……”唐曼霖终于急了,手上使的劲越来越大,想把人的头骨捏碎似的。今晚事态的发展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卢箫很轻松轻松扳开她的手,毫不费力。
唐曼霖愣了一下,错愕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问号。
卢箫拿下大衣,披到身上并扣好扣子。
“其实,您的力气没我的大。”
唐中校没有追出来。
卢箫也很庆幸她没有追出来。
如果回忆也能一并消失就好了,她想。不过未来不会再有新的回忆,也不错。
看不见的恶魔,就不是恶魔了。
走出火锅店时,天已经黑了。
前往柏林的末班车是晚上九点。还有四十分钟,来得及。
雪夜中,高瘦的身影匆匆经过来往忙碌的行人,在路灯下留下一个个不断移动的影子。
**
火车是次日清晨六点到达柏林的。一路走走停停,军用车厢的卧铺也很窄很硬,躺在上面基本睡不着。
但一下车,空气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寒冷不再寒冷。风不再凛冽,鸟叫在上空欢愉跳动,靴底也不再传来刺骨的冷。
招手,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大都市柏林的生活也开始得很早,凌晨六点就有计程车了。
“去火车站。”
“好嘞。”
“辛苦了,师傅。”
“不辛苦,有工资。”司机师傅乐呵呵地说。
卢箫便也笑了。
空气潮湿,车窗上起了一层雾。虽然并不想见到哥哥一家,但她仍然很渴望回家。
朦胧的玻璃片中,她看到了妈妈微笑的脸。褐绿色的眼眸温柔如水,栗色头发扫过脸颊是最温暖的童年回忆。
在她心目中,妈妈永远是天下第一美人,也是天下第一好人。
想着想着,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近期才有的感觉。妈妈的脸在她的脑海里变形,扭曲,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漂亮到不真实的高加索侧脸,那笑起来很温柔的气质,那手指抚过自己发丝的感觉。
……
不,她们不像,一点都不像。明明那条蛇的脾气可比妈妈臭多了。
卢箫立刻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
“箫箫,你终于回来了!快让我抱抱你。”
卢箫立刻像条大狗一样扑了上去,环抱住身材娇小的母亲,久久不肯松开。栀子花的香水味钻入鼻尖,洗刷了旅途上的所有劳累。
还有面包的香气,妈妈好像正在烤面包。
“知道你要上战场,我几个月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就怕哪天报纸上突然看到了你阵亡的消息。”妈妈激动得快要哭了。
卢箫将脸埋到妈妈的肩膀上,轻声道:“不会的,我会活着回来的。看,我现在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好好的,也没缺胳膊少腿。”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英雄,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之后不要再上战场了,好吗?”
“妈,现在是和平年代,不再打仗啦。”卢箫嘿嘿一笑。
“太好了。”
在松开她时,卢箫清楚地看到,妈妈的头发花白了不少。明明上次见面时,没这么多白头发的。
都怪自己。
哥哥卢笙也来到了门口迎接。他在敷衍客套后,接过行李箱,眼神一如既往地让卢箫倍感不适。那双褐色的眼睛像在挖财宝一般,攫取着什么。
“我们的大英雄终于回来啦,担心死我们了。”
卢箫笑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里屋传来嫂子给小侄子讲故事的声音,女人的低语让屋内温暖了许多。明明还没到春节,却能像现在这样一家子聚在一起,真好。
卢箫跟着妈妈穿过玄关,走进客厅。她注意到,妈妈穿着围裙,应该是正在做饭的样子。
卢箫脱下军大衣,往单人沙发靠背上一搭。
“妈,我帮你做饭。”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干什么活?”
“就因为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所以才要多帮帮你。”
“你哥每天都是往那儿一躺,他都不害臊呢,你去歇着吧。再说了,你在厨房笨手笨脚的,我一个人做饭最快。”
卢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便坐到沙发上。她也认可自己在家务方面笨手笨脚的。
在沙发边缘的某个角度,她可以看到厨房中母亲忙碌的身影。那是一切温暖的来源。
母亲的名字叫娜塔莉亚。
作为旧德语区的俄裔,她有着标准的斯拉夫美女长相。深深眼窝中,一双褐绿色的眼睛柔情似水,高高的鼻子与尖尖的下巴不知是多少少男的梦。即使皮肤泛起皱纹,也挡不住它的白皙与透亮。栗色的头发如瀑布垂至腰际,在阳光下甚至会闪出金子般的光。
小时候的卢箫经常会想,怎么自己就不能像妈妈一样好看。只可惜,自己终究还是遗传了父亲平庸的脸,既没青苔般的眼睛,也没有栗色的卷发,双眼皮也是窄窄一道,全身都像烟头落下的灰。
还是哥哥会遗传,谁看到那张脸都会赞不绝口。
……爸爸究竟是怎么追到妈妈的呢,她不理解。
娜塔莉亚将面团揉成条,切开。炸豆皮卷的声音与炖肘子的香味活了起来。
盯着她的侧脸,奇怪的感觉愈发清晰。她们很像。不对不对,一个是蛇,一个是人,怎么可能像呢?一定是错觉。
想到再也见不到那女人后,心里竟有一丝惋惜。卢箫也不知道在惋惜什么,可能战场上抬杠比较有意思吧。
她斜靠在沙发上,倒了杯热水暖手。
然而这平静没能长久持续下去。
“你这次军饷能提多少?”
卢箫回头,看到哥哥卢笙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的衬衫都没整理好,刚刚应该躺在**睡觉。她看到哥哥这副懒散的样子,就一阵无名火起。
“提不了多少,最多10%吧。”卢箫冷冷回应。
卢笙点点头,表情很嫌弃。
“你可是这次援北的最高指挥官!晚间新闻都表扬你了!他们怎么不会多给你点儿奖励?”
“你什么意思?”
“你得抓住这个机会,主动开口多要些钱!别傻不愣去战场上送死。”卢笙语气逐渐凶恶,声音却逐渐减弱。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妹妹,我的家人,你的钱就是我们的钱。”
卢笙冷笑一声向她逼近;卢箫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厨房里传来了油烟机与炸丸子的声音,掩盖了兄妹俩在客厅不安的谈话。
“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你以为他们给我安了个‘英雄’的称号,就会答应我的一切请求?”卢箫尝试好言好语解释。
“那个姓唐的长官挺中意你,乖乖从了,不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嘛。”卢笙压低声音。“而且你现在不在警卫司了,也不算办公室关系。”
“所以?”
“睡一觉又不会有什么危险,两个女人嘛。”
卢箫竭力忍住想揍他的冲动。冲动是魔鬼。
“你恶不恶心?”
卢笙指住她的脸,狠狠道:“别总是一副‘世人皆醉你独醒’的样子,咱们都只是酒鬼的可怜虫罢了。别忘了是谁还了你老子的债。”
卢箫仍然愤怒,但语气明显动摇了。
“是‘我们的’老子。”
“随便。你哥哥我就是个小本生意人,也赚不了什么钱。妈要开中药,姥爷住院的费用不少,这房子要交税,安安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幼儿园花销多高你也知道。这些都不需要钱?都得我一个人负担!”
“我把剩下的军饷都寄来了。”卢箫的语气逐渐无力。
“那点钱够什么?政府越来越抠了,针对从商的税也高了不少。军人不贪,就只能永远穷下去。”
卢箫再也忍不了了,一把将哥哥推开,强大的爆发力让他差点摔到地上。
卢笙愣了,显然没想到一个年轻女子会有这么大劲。毕竟,他可没亲眼目睹过世州军人的训练方式。
卢箫深呼吸一口气。
“钱我会想办法,但这个月的军饷就这么多了,真没办法。”
“别老惦记你那逼军饷!”
兄妹俩恶狠狠地注视对方。沉默在空气中越来越焦灼。
“快来端盘子!饭做好啦!”娜塔莉亚在厨房里喊道。
“来了!”兄妹俩不约而同地应答。
这时,一直没出来的嫂子和小侄子也出来了。
嫂子名叫望月绫子,是哥哥的高中同窗。短小的圆脸与一双无辜的大眼,让她看起来像17岁而不是27岁。
卢箫并不讨厌她,但也不喜欢她。“笨蛋美人”,这是她每每看到嫂子的唯一想法,干什么什么不行,还有点懒惰,据说在高中也次次是倒数第一;好在性格还不错,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绫子冲卢箫挥挥手,然后拍拍儿子的小脑袋:“安安,给姑姑打招呼。”
侄子叫卢安,今年三岁。虎头虎脑,但帅哥的雏形已现,和卢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很难看出其母亲的基因。
安安笨拙地抬起手,羞涩道:“姑姑咕咕咕咕……”
小孩子的通病,一叫“姑姑”停不下来。卢箫被逗得直不起腰,耐心等待侄子说完这句话。
绫子听不下去了,拽了拽儿子的手:“好。”
“好。”安安这才反应过来。
卢家人围坐在圆桌旁,高脚杯中倒满蔓越莓汁。
作为传统的家庭主妇,娜塔莉亚是个极好的厨师。
几盘白白胖胖的饺子中,摆着炸豆腐卷、四喜丸子、酱肘子和粉丝娃娃菜,红绿相映,色香味俱全。正中央,一道洒满葱花的清蒸鲈鱼颇有五星级饭店大厨的风范。
卢箫吃一口丸子,只觉得好吃到流泪。是想念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箫箫,北赤联的饭吃得习惯吗?”娜塔莉亚不住往女儿碗里夹菜。她夹了很夸张的一堆,因为知道女儿的饭量。
“打仗打到最后,只剩椰汁粿条可以吃。”卢箫边嚼边说。不过通常情况下,她是不会边说话边吃东西的。
“椰汁粿条是什么?”绫子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很是好奇。
“就是干巴巴的米粉,拌点椰浆和香菜,再撒点盐。不过到最后,盐都不多了,只能勉强维持不脱水。”
“听起来挺好吃的。”绫子呆呆地眨眨眼。
卢笙无奈地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绫子便继续低头吃饭。
卢箫笑了笑,没说话。早就习惯了嫂子说话不经大脑的模式,她并没有感到冒犯。
娜塔莉亚重重叹了口气,手边的饭都要吃不下去了:“小箫箫,你真是受苦了。”
“吃苦耐劳是世州军人的必修课。”卢箫说得云淡风轻。
“现在每次想起来还是很自责,怎么能让你入伍呢,应该欠再多的债也要把你赎回来的。或者说什么也要让笙笙顶你去;女孩子家家入伍,未免太残忍了些。”娜塔莉亚越说越伤心,最后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放,呜呜哭了起来。
卢箫僵住了,也有些笨拙地放下筷子,安慰式地拍着妈妈的背。
“不会再打仗了,我现在就是去为人民服务,每天处理审查稿件什么的,跟任何其它的职业没什么不同,千万别担心。”
“真的吗?你们不会去戍守边疆吗?”
虽然卢箫并没接到上级的命令,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干什么,但她还是说:“不去不去,我是大英雄,哪有让英雄干苦活累活的道理。”
听到这话,娜塔莉亚的哭泣才微微减弱了些许。
若以后真戍守边疆了,可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卢箫心想,不然她每天担心一定会把身体弄垮的。
不过和上战场相比,戍边又算得了什么呢,跟度假差不多。
经历过最猛烈的暴风雨,以后下雨时就再也不用打伞了。
娜塔莉亚愣了,信服地点点头:“MeinLieberGott!DuhastRecht.(我的老天!你说得有道理。)”
说罢,她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她吃饭很节制,因此虽年过五十,身材还如少女一般。
谁说俄裔女人一过中年就成大妈了,我妈妈永远是少女,卢箫开心地想。不过这也多亏了哥哥扶持这个家,才能让母亲什么都不用操心。
饭后,一家人围着桌子聊了聊天,就又各自散去了。
卢箫本想洗碗,却被妈妈拦下了。
娜塔莉亚冲女儿娇嗔道:“我可怕你把这么好的盘子弄碎喽!”
卢箫笑着皱眉:“妈!”
娜塔莉亚晃晃肩,便灵巧地抱着一摞盘子走进了厨房,留下一串清新的香气。
再次到来的团聚说不上冷清,但也绝不热闹。小侄子生性安静,嫂子口齿很笨,母亲说话很轻,哥哥又喜欢往沙发上懒洋洋地一躺。
卢箫算了算,中央批的休假还有九天。这九天好好陪陪妈妈,和她说说话,再看看书好了。
对了,聊天时一定要用德语。妈妈很喜欢讲德语。那是姥姥姥爷的语言,她原生家庭的语言,每当讲时都能让她眉飞色舞。
**
本来此次回家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始于第二天早上。
卢箫刚起床,沐浴着天蒙蒙亮的鸡叫,在房间里做负重俯卧撑时,窗外传来了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声。
柏林的乡村很安静,因此那响声实在突兀得过分。
她顺着窗子向外看去,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久违的车辙印。三个轮子,像邮局的三轮车。
邮局?
奇了怪了,在寄信成本这么高的今天,谁会给我们寄信呢?莫不是哥哥从商又犯了什么法,寄罚单过来了?
卢箫思考片刻后,只想到了一个可能:税收账单。
一年到头来经常无法回家的卢箫打算偷偷去看一眼,顺便如果可能的话,自己偷偷去税务局交了。也该给这个家多做点贡献。
这么想着,她走出房间。
昏暗的客厅静悄悄的,深蓝色的天空从窗子透了些许光亮进来。
卢箫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从猫眼向外看了一眼。果然是邮局的人,正往信箱里投信,穿着黄色的衣服,在雪地上很显眼。
她站在门口耐心等待,等邮差开三轮车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后,才开门去取信。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哪怕是打个招呼,因为不知道打了招呼后还能说什么。
一出门,差点把卢箫送走。长期生活在赤道附近的后遗症让她忘记披外套了,薄薄的毛衣根本挡不住凛冽寒风。
但回去那外套又太过多此一举,卢箫咬咬牙,冲到邮箱旁,旋好密码后打开。雪地中,邮箱的密码轮也冷得可以,跟直接摸冰块没什么两样。
然后,她一把抓起里面的唯一一封信件,啪一下关上邮筒,就飞奔回了家中。
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间距很大的脚印,可见跑步人的飞快。
再次回到有暖气的房间后,卢箫钻进被窝瑟瑟发抖了很久,眼神都被冻傻了。经过赤道冬天的洗礼后,真是越来越不抗冻了。
身子终于暖和过来后,她终于有心情拆信了。可眼神刚落到那牛皮纸信封上,她便觉得异常诡异。
【圣利芽街631号卢箫收】
卢箫眨了眨眼,以为出幻觉了。然而她看看窗外,再看看信封,映入眼帘的内容是一样的。上面写的确实是自己的名字。
看来和税收或罚单无关了,因为家里的事务处理人是哥哥。
那大概就是军队了,说不定又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要紧急召回了,卢箫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然而,信封里面的内容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一张发灰的正方形卡纸上,什么文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红得亮瞎人眼的唇印。
唇印。
唇印?!
谁谁谁……谁啊!
卢箫脸骤然一红,一个没拿稳,卡纸便掉到了**。卡纸翻了过来,背面空空如也,也是一个字没有。
整个信封里,只有一个唇印,莫名其妙。
正红色的,留色度很高留形也很好,连细腻的唇纹都清晰可见。
卢箫深呼吸了许久才平静下来,捏着那张卡纸,一脸嫌弃。真恶俗的恶作剧,可千万别让我抓出来是谁,不然有你好受的。
然而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任何信息,应该是用了匿名服务。这卡纸上的内容虽然奇怪,却不属于危险品,当然可以用匿名服务。
但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唐中校的脸。卢箫瞬间蔫了,要是唐中校寄的,那就真没办法了。
不对。这不像她的风格,尤其是这口红的颜色。唐中校本就不怎么涂口红,要涂也是偏紫的浆果色的,根本不会用这么招摇的正红色。
摸着卡纸边缘,卢箫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将卡纸拿近些,轻轻嗅嗅。草木和竹炭的香气。
这是北赤联的竹炭纸。
北赤联寄来的跨国信?卢箫懵了。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了。
正红色的口红,形状好看诱人的丰唇,除了那条蛇还有谁。
死女人。
真过分。
花这么多钱寄信就寄来这么个玩意,也不害臊。
卢箫咬牙切齿,将卡片和信封往抽屉里一扔。
在房子里烧东西太危险,也不敢扔到垃圾桶里,便只能暂且藏起来。等休假结束走时再一并带走扔掉好了。
看着抽屉里孤零零的信封,她思考了片刻,拿起一个锁,将柜子锁上了。希望妈妈不要随便进房间,千万别找出来。
后院的公鸡仍在鸣叫。
**
怪事一直在发生。
不,也不能称其为怪事,应该称其为不怀好意的调戏信。
后一日清晨,卢箫是被妈妈的声音吓醒的。
“箫箫,你的信!”
卢箫立刻反应过来,火箭一样冲过去拿走,冲母亲若无其事地笑笑:“可能是工作邮件,我看看。”
娜塔莉亚丝毫没察觉到不对劲,微笑点了点头:“去吧。”
而回到房间里偷偷拆开后,又是一张北赤联特色的竹炭纸,上面印着一个颜色相同的唇印。
卢箫一脸嫌弃加一脸问号。
但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后,卢箫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昨天的卡纸比对。
口型不一样。
那女人在借口型传达什么话吗?被绑架了?不对,被绑架了涂不了口红。
卢箫皱起眉头,将两张卡纸并排拿到窗前,借敞亮的太阳光细细观察。
“一起”?
“你是”?
……
就算是有多年探案经验的卢箫,此刻也头疼到不行。
实在是太谜语人了,完全猜不出来。
于是,两张卡纸便一同搁置到了抽屉里。
**
几乎一模一样的信与一模一样的卡纸连续来了六天。
娜塔莉亚从最开始微笑的表情,逐渐变到了好奇。她曾旁敲侧击打探信的内容,但当然都被卢箫隐晦地搪塞了过去。
第七天没有来信,于是卢箫确定,这六张卡纸应该就是全部。
她将那六张卡纸整齐并排铺在桌面上,研究它们的口型变化。
所有唇印都很清晰,除了第四张。第四张的唇印很模糊地划动了过去,证明要发出这个音节应该有不小的口型变化。
嫌弃与厌恶暂时忘掉。
说实话,这种解谜好像还挺好玩的,卢箫反倒兴致勃勃了起来。
在破解之前,她先回忆了一下白冉的说话习惯,过了一遍她说不同音节的字的口型大小与大致趋势。
最后一个口型在“xi”和“shi”之间,目前不敢确定。
然后,从有运动轨迹的第四张着手。
从嘴唇紧闭到微微张开。是“me”,“pe”,还是“be”?上面有浅浅的水渍,这个音节应该带点爆破音。
借这个思路,她一点一点将各个口型所代表音节的范围缩小。
可破译出最可能的句子后,她愣了。愣得很彻底。
“你是李白的屎”?
这是什么新型的骂人的话吗?但这骂得未免太清新脱俗了吧,现代主义之风的同时又很抽象,她无比汗颜。
或许有什么不对。
这时,脑海里闪过了山竹上的德文字母。
好像这家伙书面上更喜欢用德语。卡纸印红唇大概也算“书面”?
卢箫开始重新考虑这些口型的含义。
Echo还是……“ich”?应该是“ich”没错,一句话的主语,很合理。
Li……“Liberal”?不对,这是三个音节。Liebe?对上了。
最后一个单词……很简单,“dich”。
原来是德语,那就合理了很多。
Ichliebedich.
卢箫松了一大口气,脑海里重新过一遍刚才破译出来的三个单词。
……
等等。
Ichliebedich(我爱你)?!
终于理解过来后,卢箫整个表情都扭曲了,发狂般拍了一下桌子。
卡纸被拍桌子的冲击波震得散落到各个角落。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脸颊也全是红色,四肢也开始抖。真想瞬间飞到北赤联揍人!
只是,刚才拍桌子的声音实在过于洪亮。
娜塔莉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故,火急火燎地推开门冲进来。看到满桌的唇印后,她愣住了,而且表情很精彩。
卢箫尴尬得脚趾抠地。
作者有话要说:
白:亲爱的卢上尉,你是李白的屎(笑)
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