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在地上各机场值夜班的通信员,他们则是一丝不苟地在自己的记录簿上记下他们的同事发来的通报:“凌晨0点40分。方向230度。机上一切正常。”

今天的机组人员都从事着这样的工作。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自己正处在某种行动中。他们在离所有的坐标点都非常遥远的地方。但是发动机响彻机身的呻吟声却赋予这看似平凡的一切以特殊意义。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这些仪器盘、无线电设备和指针都在进行着一项非常不可思议的炼金术。每一秒中,那些神秘的手势、欲言又止的话语、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等待奇迹的发生。正是因为这样,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飞行员才能安心地将额头贴在挡风玻璃上。“黄金”从虚无中诞生出来,中途站的导航灯在闪闪发光。

可是大家一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离中途站还有两小时的航程时,突然,一个特别的视角给我们启示,我们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航线,这比去到印度给我们的感觉还要遥远,我们以为自己再无重新返航的希望了。

当梅摩斯(4)第一次驾驶水上飞机飞越南大西洋时,在日落时分抵达波托努瓦尔区域时,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他眼看着几条龙卷风的尾巴一点儿一点儿地收缩,好像在筑造墙壁似的。最后夜晚来临,把这些酝酿的风暴遮得一丝不露。一小时后,梅摩斯驾驶着飞机钻进了云层,他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那里聚集着无数的龙卷风,乍看之下,犹如寺院的黑色圆柱般一动不动。那些如同圆柱般的龙卷风前端膨胀起来,支撑着阴暗的风暴。从天空的缝隙间,撒下一束光亮,那是柱子间闪耀着的月光。梅摩斯穿梭在这荒无人烟的废墟中。他避开海上巨大的龙卷风,在月光下继续着自己的飞行。沿着眼前的急流,他共飞行了四小时,才找到那个龙卷风的出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难以想象,以至于从这片区域走出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当时连害怕的念头都还来不及有。

我还记得那些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飞行的感觉。那天夜里,撒哈拉沙漠机场的无线电所传达的消息误差非常多,以至于通信员聂利和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当我透过浓雾的裂缝看到光亮的水面时,我急忙调头转往海岸方向。我们不知道已经在外海飞行了几小时。

我们甚至不知道能否抵达海岸,因为燃料或许已经不够了。即使抵达海岸,我们还得寻找机场,更何况正值月落时刻。在没有飞行角度情报的情况下,飞机几乎是在空中盲目飞行。不久,月亮落下去,在看起来像雪山的雾霭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渐熄灭。头顶上的天空也被云覆盖着。我们继续飞行在云层和雾气之间,飞行在一个无光无影的空洞世界中。

飞机停靠站无法传达出关于我们飞机当前所处位置的任何消息:“没有测定报告……没有测定报告……”

就在我们已经感到绝望时,前方左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发光的点。我欣喜若狂。而坐在边上的聂利则唱着歌身体朝我倾斜。这点光亮并不是来自某个停靠站,它应该属于某座灯塔。因为到了晚上整个撒哈拉沙漠停靠站的灯都会熄灭,一片死寂。然而那个亮光只是闪了一下,随后就消失了。于是我们向另一处闪着亮光的地方继续飞行。

之后我们也看到别的地方出现各种亮光,于是我们就抱着某种盲目的希望,朝着它的方向飞去。如果那亮光持续不灭,我们就下意识地去证明,它是来自某个航线的停靠站。聂利这样向锡兹内罗斯机场呼叫:“可以看到灯光,请将贵机场的灯塔熄灭,然后闪烁三次。”如果是锡兹内罗斯机场的话,应该会熄灯,然后为我们闪烁三次。然而我们飞去的那强光,一直凝视着我们的那亮光,却丝毫不闪烁,噢!那是意志坚定的星星呀!

明知道燃料在逐渐减少,我们每次还是向着金色的诱饵扑去。每次我们都以为那是真正的灯塔亮光,是我们在寻找的机场、我们的生命,但是不久我们就必须转向另一颗星星。

从那个时候以来,我们在遥不可及的群星之间,犹如迷路了一般,寻找那颗唯一正确的行星——我们的那颗,唯一有着我们的眼睛熟悉的风景、我们怀念的房子和对我们怀着爱情的那颗行星。

唯一怀抱着我们希望的行星……我把这个时候浮现在我眼前的东西说出来如何?或许你会认为很孩子气,不过人即使处在危险当中,也依然会有普通人的烦恼。总之,那个时候我喉咙干渴,肚子饥饿。如果能够发现锡兹内罗斯机场,飞机补给燃料后就立刻飞回去,那么不久就会在黎明的清爽中降落在卡萨布兰卡。只要能平安降落,工作就可以宣告结束!聂利和我会一起到市内去。天亮时,有个一清早就开店的小酒馆……聂利和我会坐下来,沉浸在没有任何危险的安全感中,为昨晚发生的事情感到好笑,面前摆着刚出炉的羊角面包和咖啡。聂利和我,会接受人生早晨的这个礼物。对于年老的农妇来说,经由一幅画像、一面幼稚笨拙的金牌、一小串念珠,就能到达自己的神。与这相同,为了让我们了解自己,别人必须用单纯的话语对我们说话。正因为如此,生命的喜悦对于我们来说,就集中在这香喷喷和热腾腾的面包和咖啡上。经由它们,人与和平的牧场,与异国风格的耕地,与收获合而为一;经由它们,人与整个地球合而为一。在那众多的星星中,为我们准备这香喷喷的早餐的星星,只有这个地球。

然而难以超越的距离,却越发阻拦在我们的飞机和人所住的这个地球之间。世间所有的财宝,似乎都栖宿在星座之间迷失的一粒尘埃上。天文学家聂利,为了找出那一粒尘埃来,面向星星,继续恳求。

他突然摇晃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张纸条:“发生了很了不起的事情,传来了好消息……”我看到这里,一颗心怦怦乱跳,等待他写完应该会解救我们的几个字。不久,我等到了这个上天的礼物。

那是从昨晚我们出发的卡萨布兰卡发出来的信息。由于转发延迟,所以这通信息,现在突然在2000公里外的远方,追上了在雾霭之中的海上迷路的我们。这通信息是派驻卡萨布兰卡机场的管制官发出来的,我读着:“圣埃克絮佩里阁下:阁下从卡萨布兰卡出发时,由于在太过靠近机库的地方改变方向,所以本人不得不向巴黎申请惩戒阁下。谨此报告。”我在太过靠近机库的地方改变方向的确是事实。另外,这个人生气完全是出于对职业的恪尽职守。我觉得如果这件事是在那里的机场办公室被告知的话,我应该会心怀谦逊地聆听。然而消息却在此时送到我们手中。这个消息在星星、雾霭和有威胁性的潮水气味中,回响得未免太大声了。现在我们手中掌握着自己的命运、邮件的命运、飞机的命运,现在我们处在“要活下去,必须征服许多困难”的状态中,然而这个官员却将自己小小的愤怒向我们吐露出来。可是聂利和我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感到巨大的并且是强烈的喜悦。他——那个小官员,让我们得知只要这里是天外,我们就是自由的这个事实。那个中士,难道没有从我们袖子的星星数目上,看出我们已经晋升为上尉了吗?所以他才会像现在这样,在我们严肃地在北斗星和射手座之间逡巡百遍时,在我们此时唯一关心的是背叛了我们的月亮时,插队进来打扰我们的冥想。

眼前的要务、那个官员所在的星球的唯一的要务,应该是给予正确的数据,作为在星星之间迷路的我们的计算基础才对。然而他所给的数据却是错误的。所以有关那以外的事情,地球应该暂时保持沉默。那时候,聂利写给我看的是:“在对无聊的事情感兴趣之前,那些家伙首先应该把我们引导出这片虚幻世界……”这句“那些家伙”,对于他来说,指的是地球上所有的人,包括参议院、众议院、海军、陆军,甚至皇帝在内的所有的民族。在看着这条荒唐的、不可理喻的消息时,我们转向了水星。

这时候我们因为非常不可思议的偶然而获救了。反正去不了锡兹内罗斯了,我也放弃了那个希望。终于到了要下定决心的时刻,我们将飞机朝向海岸线,决定在耗完最后一滴燃料之前,都不改变方向。我在寻求仅有的一丝机会,希望这个做法能够让我们避免沉入大海。但不幸的是,因为那几个虚虚实实的灯塔,我们不知道自己要被引导到哪里去。同样不幸的是,即使万一能够抵达陆地,由于不得不在夜晚的浓雾中降落,所以平安降落的机会非常小。尽管知道这些,但是我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事态非常紧急,所以我忧郁地耸了一下肩膀。这时候,聂利告诉我一个消息——如果是一小时前得知这条消息的话,我们或许就能获救——“锡兹内罗斯可以引导我们。锡兹内罗斯虽然不怎么确信,但还是指定了216度的方向……”现在锡兹内罗斯并没有逃进黑暗的深处,它在我们的左边,成为可以触摸的东西。那是可以确定的,可是距离呢?聂利和我商议片刻: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们的意见一致,若是飞往锡兹内罗斯,反而会造成让我们失去抵达陆地岸边机会的结果。因此聂利回电说:“由于燃料只剩一小时,所以继续保持93度的方向。”

在这段时间里,各地的机场都醒过来了,阿加迪尔的声音、卡萨布兰卡的声音、达喀尔的声音都加入到我们的对话中。这是因为所有城市的无线电基地都紧急通报了当地机场。机场场长紧急告知了工作人员。他们就像聚集在病人枕边那样,逐渐在我们周围聚集。这虽然是无用的热情,但毕竟还是温情;纵然是无用的忠告,但还是温柔得难以言喻!

但是突然间,图卢兹出现了。图卢兹位于航线起点4000公里的远方。图卢兹突然挤进来,并且出其不意地问道:“你们驾驶的飞机是F××吧?(编号我忘记了)——没错——那么燃料还有两小时,该机的油箱是非标准油箱。必须飞往锡兹内罗斯。”

就这样,职业的种种需要改造并丰富了世界。要让定期航行的飞行员在自古以来的景观中发现新的意义,并不一定需要现在这里的夜晚。比如即使在乘客眼中是无聊、单调的窗外风光,对于机组人员来说,已经具有别的意义。即使是挡住地平线的云块,对于机组人员来说,也已经不只是背景,已经直接与他的肌肉关联,向他们发出挑战。他已经在考虑,在权衡,一种真正的语言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这是一座山峰,离得还很远,它将露出怎样的面目呢?若是在月光下正常飞行时,那会成为很好的目标。但如果飞行员是在盲目飞行时,而且是在修正偏航有困难时,或者正在对自己的位置有疑问时,那座山顶就会变成爆炸物,让整个夜晚充满危险,就像隐在水中的一枚水雷,随波逐流,让整片大海都危机四伏。

海洋也同样千变万化。在飞机上单纯的乘客眼中,他们看不到暴风雨。由于是从非常高的高度观察,所以完全看不出波浪的高度,结冰的海面上有大片的白色浮冰,展露着裂痕与纹路。只有机组人员才明白,这意味着无法在海面上迫降。大海对于飞行员来说,就像一条有毒的河流。

即使那天的飞行很顺利,在航线上的飞行员也绝对不会欣赏窗外一路上的风景。大地和天空的色彩、海上的风的足迹、日暮时分的金色的云,他绝对不会称赞那些东西,它们只能引起他的沉思。就跟巡视自己的耕地的农夫从各种征兆看出春天的临近、晚霜的威胁、雨势的大小相同,职业飞行员也能看出雪的征兆、雾霭的征兆、幸福的夜晚的征兆。只有掌握了这些信息,在遇到大自然的挑战时,才能从容应对,让飞机服从自己的指挥。飞机在暴风雨组成的法庭面前,需要面对的是山峰、海洋、雷电这三个神,要从他们手中争夺自己的邮件。

(1)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比埃尔·拉第格看出邮政飞行大有可为,便创立了拉第格邮政航空公司,获得迪迪艾·德拉的协助,开拓从图卢兹飞越比利牛斯山脉,沿西班牙地中海海岸南下,渡过直布罗陀海峡,抵达卡萨布兰卡的航线。1925年6月,这条航线一直延长到达喀尔。1927年,拉第格和巴西实业家布伊由·拉封合作,在南美大陆开拓航线,拉第格航空公司改组为邮政航空公司。1930年,梅摩斯完成壮举,将南美航线和非洲航线在南大西洋结合。1931年,邮政航空公司因资金和内讧,业务缩小。1932年,被法国航空公司兼并。

(2)阿尔科伊,西班牙地名。

(3)阿利坎特,西班牙地名。

(4)冉·梅摩斯(1901—1936),法国飞行家。空军退役后,1925年,进入拉第格航空公司,先是飞行图卢兹和达喀尔之间的航线。1928年,被派往南美,与吉约梅一起完成飞越安第斯山等开拓内陆航线的先驱任务。1930年5月,与达布里和吉米艾一起,首次完成圣路易、塞内加尔、纳塔尔之间的不落地邮政飞行,实现了联结法国、非洲、南美的邮政飞行梦想。1936年12月,在南大西洋上空失去音讯。有自传《我的飞行》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