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26年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刚进入拉第格航空公司,担任定期航行的飞行员。这家公司比邮政航空公司和法国航空公司(1)更早负责当时图卢兹和达喀尔之间的联络。我在这家公司实习。在获得驾驶邮政机的资格之前,像任何一个年轻的飞行员经历的那样,我也接受了训练。熟悉飞机的飞行状况、图卢兹和培皮涅之间的短距离往返,在冷飕飕的机库里头听关于气象学的课程——我们过着那样的生活,处在对完全陌生的西班牙群山的恐惧和对前辈们的敬畏之中。

在公司的餐厅中,我们经常会看到那些前辈的身影,但他们总是动作粗鲁,以冷漠的态度给予我们忠告。他们中有个人,大概是从亚利罕特或卡萨布兰卡赶回来的,到我们聚集的餐厅时晚了一会儿。他的皮外套已经被雨淋透了,我们中的一个伙伴拘谨地询问他今天的飞行状况,他说就像在暴风雨的日子里飞行那样,充满圈套、陷阱,前方突然出现悬崖,遇到连山毛榉大树都会连根拔起的黑色龙卷风,挡住所有山谷的入口,闪电的枪尖,扫过一切山脊。那些前辈精妙的飞行技术让我们心怀敬畏。然而有时候,这种敬畏会变成永久的缅怀,他们中的有些人再也没能回来。

现在我在这里回想的,是后来在比利牛斯山中坠机身亡的比利有一天归来的情景。这个老飞行员来到我们身边坐下,总是习惯默默地、沉闷地埋头用餐,那肩膀仿佛越发能感受到重量似的。那是天气非常恶劣的黄昏时分,整条航线的上空一片混沌。所有的山对飞行员来说,就像以前的帆船战舰上系缆断掉的大炮,在甲板上滚来滚去。我凝视着比利,咽了一下口水,终于鼓起勇气,问他飞行是否困难。比利双眉紧锁,埋头在盘子上,没有听见。在无盖的飞机上,天气恶劣时,飞行员经常把头探出遮风板外观察动静。比利终于抬起头,好像听见我的问话,才回忆起来。随后他突然开心地笑了,那笑容让我沉醉。理由是:比利是个很少笑的人,但是此刻这个笑容,却消解了他脸上的疲劳,使他看上去光彩夺目。除此之外,他对自己那天的胜利,一句别的话也没说,又低下头开始默默地咀嚼起来。然而在这个餐厅的灰色亮光中,夹杂在缓解一天严谨工作的疲劳的小官员里头,这个肩膀厚实的同事的身影,给我的感觉是高贵得近乎不可思议。他那粗犷的样貌背后,可以看到征服恶龙回来的天使身影。

那个夜晚终于来临,轮到我被叫到总经理的办公室。他只是简单地对我说:“明天让你去。”

我等待总经理的送别话语,站在那里没动。然而他沉默片刻,只是简单地说:“你知道服务规则吧?”

当时飞机发动机的性能并不像如今这样可靠。它们经常突然地、没有任何预兆地在犹如盘子或小碗碎裂般的喧嚣声中弃我们而去。在那种时刻,飞行员除了对西班牙找不到任何避难所、到处都是岩石的地表乞求投降外,别无他法。我们经常对着地图说:“若是发动机在这一带发生状况,很遗憾,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不久飞机也要玩儿完!”事实上,飞机坏了可以换新的。重要的是不可鲁莽地去撞岩山。因此服务规则定下重罚,禁止我们飞行员于山岳地带在云海上飞行。因为在飞机发生故障时,飞行员有可能会在白色的云中迷路,不知不觉跟山顶相撞。

这就是那天傍晚总经理用缓慢的声音再一次提起服务规则的理由。

“飞西班牙时,在云海里凭借罗盘飞行是很愉快的,或许也是很潇洒的事情,只不过……”总经理说道。接着,他用更加缓慢的口吻说:“……只不过,你要记住,在那云海下……是死的永劫。”

这样一听,穿破云层之上的地方找到的那个稳静、平坦、单纯的世界,对于我来说,立刻有了未知的价值。因为那静谧变成了圈套。我想象着这个云白色的大圈套,就在那里,在我的脚下张开来。那下方,和人的想象相反,并没有人的喧闹,也没有混杂,也没有充满都市活力的大马路,只有绝对的沉默,以及更具决定性的和平。对于我来说,这个白色的云朵成为现实与非现实、已知和未知的分界。同时我也很快就知道一个景观的价值要和看那景观的人的教养、文化与职业联系起来才具有意义。山区的居民也同样知道云海,只不过他们的眼睛看不出那是遮掩虚构世界的帷幕。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时,我感觉到一种孩子气的骄傲,认为这样一来,我也终于从明天的黎明时分起,背负着对客户的责任、对送往非洲的邮件的责任。同时我也感受到深深的自卑,我觉得现在自己的训练还不够完备。西班牙是避难所极少的国度,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故障,是否能够找到适当的降落场,我低着头在地图的不毛之地上看了片刻,却得不到任何自己期待的结果。所以我带着胆怯与骄傲的复杂心情去找我的同事吉约梅,在他家里度过我初上战场的前夕。吉约梅是这条航线上比我更有经验的飞行员。吉约梅知道取得西班牙钥匙的秘密,我有必要向他请教。

我走进他的房间时,他笑着说:“我听到消息了,你高兴吧?”

他从柜子里取出波尔多葡萄酒和杯子,依然笑嘻嘻的,又回到我身边。

“先干杯庆祝一下。不会有问题的,放心吧,一定会很顺利。”

这位后来在邮政飞行中创下横贯南美大陆安第斯山脉、横贯南大西洋两项纪录的同事,犹如油灯撒下的亮光一般,向我传递着一种自信。创下这两项纪录数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脱下上衣,在灯光下两臂交叉,露出世上充满最大诚意的微笑,只是简单地对我说:“或许雷雨、浓雾和雪之类,有时会让你左右为难,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想想在你之前遇到这种状况的人,对自己说:别人能够完成的事情,自己也一定能够完成。”在他说话时,我摊开自己带来的地图,恳求他为了谨慎起见,和我一起重新探讨这条航线。我在油灯下低着头,和这个前辈并肩相倚时,大学时期内心的平和重返我的心中。

但是,那天晚上我听到的是多么奇怪的地理课呀!吉约梅没有告诉我关于西班牙的水路学、居民和当地的动物等事情。他把西班牙作为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他不跟我谈葛第斯,却跟我谈葛第斯附近的一处原野上的三棵橘子树,他说:“要小心那三棵树,要记在你的地图上……”于是那三棵橘子树在地图上的位置,立刻比内华达的高峰还要显著。他不跟我谈罗尔卡,却跟我谈罗尔卡附近一户不起眼的农家,一户生机勃勃的农家。他跟我谈主人,谈农家的主妇。这对夫妇明明远在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1500公里以外,却顿时变得无比重要。他们在那住惯了的山腹,就像灯塔管理人或守护者似的,在远离人烟的星空下,随时做好准备为他人提供救援。

我们就这样把全世界一切地理学家不知道的事情,从遗忘中、从不可思议的地方召唤回来了。因为地理学家感兴趣的,只有贯穿大都市中央的埃布罗河,至于莫托里尔西郊,藏在草丛中、只滋养30朵花的那条小河,他们绝对没有兴趣。“要注意这条小河。因为这条小河破坏了场地,会导致飞机无法迫降……这个也要记在你的地图上。”是的,莫托里尔的那条小河,我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尽管那条小河乍看之下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小水流,那轻盈的水声,顶多只能让几只雨蛙感到快活,但事实上那只不过是让人放松警惕的假象罢了。在此地2000公里以外天堂般的紧急降落场上,它躺在草丛中窥视着我。一有机会,就把我变成一束火焰。

我也毫无畏惧地等待着那30只气势汹汹的绵羊,它们在山坡上伺机而动。“你以为这片草地上没有任何障碍物,忽然哗啦一声,30只羊冲着你的飞机轮子跑过来了……”我听到如此凶险的威胁,不由得发出惊讶的笑声。

不久,地图上的西班牙在灯光下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成了童话的国度。我在那些避难所和陷阱处画上了十字标记。我把那个农夫、那30只羊、那条小河也做了记号。我把地理学教授忽视的那个牧羊女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向吉约梅道别后,明明是冬天酷寒的夜晚,我却想到处走走。我竖起外套衣领,走在素不相识的行人中间,心潮澎湃。和这些陌生人擦肩而过时,由于心中埋藏着秘密,我感到非常骄傲。这些“野蛮人”,现在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可是到了明天的黎明时分,邮包被装进飞机的那一刻,他们就要将所有的苦恼和热情委托给我,他们要将所有的希望交到我手中。现在我全身深深裹在外套里,混在他们当中,有如保护者般踱着步,他们却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从夜空中获得的信息,他们同样感受不到。因为这场正在酝酿,并会给我的初航带来苦难的暴风雪,与我息息相关。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消隐,这些路人又怎么会明白呢?只有我才知道星星背后所蕴藏的秘密。战斗前夕,有人已经把敌人的排兵布阵透露给我了……

然而,这些激励我去战斗的召唤,我是在明亮的橱窗旁感受到的,那里面陈列着光彩夺目的圣诞礼物。在黑色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财宝都陈列在那里了。而我却不为所动,我为自己的超然物外感到骄傲和陶醉。我是一个身历险境的战士:这些用于节日的夜晚里光彩照人的水晶器皿,这些灯罩和书籍,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作为飞行员品尝到了夜航的苦涩果实。

我在凌晨3点被人叫醒。醒后我猛然推开百叶窗,看到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于是神情肃穆地穿好衣服。

半小时后,轮到我坐在小皮箱上,在雨中湿漉漉的发出亮光的人行道上等着公司的班车来接。在我之前,有多少即将踏上征途的伙伴,也曾像我一样心情沉重,感受着等待的煎熬。巴士终于在街道转弯处出现——这辆老式的车子,哐当作响。我像其他伙伴一样,坐在长板凳上,挤在睡眼惺忪的海关职员和几个公务员中间。车上弥漫着封闭的霉味,以及灰扑扑的机关和陈旧办公室的沉闷气息,让人一旦陷入这里就无法自拔。车子每500米停一次,好让某位秘书、海关职员或者督察员上车。车上那些已经昏昏欲睡的人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算是对刚上车的乘客的问候。后者勉强找个位置坐下来,也很快打起盹儿来。在图卢兹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这是一辆阴郁的车子。飞行员与公务员混坐在一起,一点儿也不起眼……街灯一盏盏闪过,机场渐渐近了,这辆颠簸的旧班车变成了一只灰色的茧,人一旦出来,便是脱胎换骨。

就这样,每位同志都曾在一个相似的黎明,从一个地位低下、受督察员呵斥的小人物,一下子变成西班牙和非洲邮航班机的机长。再过三小时,他就要成为在闪电中迎战奥斯皮塔勒巨龙的勇士。再过四小时,降服巨龙后,他就有权决定是绕行海路还是直接飞越阿尔科伊(2)山脉,他将挑战的是风暴、高山和海洋。

每位同志,都曾在图卢兹冬日灰色的天空下,混在默默无闻的人群中,然后在一个相似的黎明,觉得自己成为一个主宰。五小时后,把北方的雨雪和寒冷抛在身后,减慢机速,在仲夏灿烂的阳光下降落在阿利坎特(3)。

这辆破旧的班车已经不存在了,但它的坚硬和不舒适的感觉仍然让我记忆犹新。这辆车象征了这个既艰辛又快乐的职业所必需的准备工作。这个职业的一切都一丝不苟。我还记得,三年后的一天,就在这车上,通过一段不到十句的对话,我们被告知飞行员勒克里凡遇难的消息。他是航线上上百个飞行员中的一员,在一个雾茫茫的白天或夜晚,永远地退出了我们的队伍。

那时也跟今天一样是凌晨3点,一片寂静中,我们听到坐在阴影中的经理对督察员说:“勒克里凡昨晚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

督察员回答道:“啊!是吗?然后呢?”

突然从梦中惊醒的督察员,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为了表示自己的关切,他接着补充说:“是吗?什么?没有降落?那么,回来了吗?”

从小巴士的深处传来一句简单的回复:“没有。”我们等待着下文,但之后一句话也没有出现。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们所有人都明白任何话语也不会接在这个“没有”之后,这个“没有”中包含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勒克里凡不只是没有成功降落在卡萨布兰卡,今后他也不会降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了。

就这样,在我第一次起飞前的那个黎明,我与所有的飞行员一样,经历着进入这个行业之前所必须经受的神圣洗礼。我透过窗户,看着被街灯照得发亮的柏油路面,感到一阵惶恐不安。路面的水洼上,风不时地将水面吹动得泛起涟漪。我心想:“这是我的第一次邮政飞行,我的运气真是不太好。”我抬起头对督察员说:“这天气不太好吧?”督察员将无精打采的目光投向窗户后,才喃喃地说:“这点儿小雨,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很想知道判断恶劣天气的征兆是什么。昨晚吉约梅只是以一个微笑,就将前辈们所告知的那些不祥的征兆统统否定。然而那些不祥征兆却又在我的记忆中苏醒。他们经常这样说:“一想到没有把这条航线的每一颗小石子都弄清楚的飞行员,万一遭遇到暴风雪,就让人同情不已……的确!真是太可怜了……”当然他们有必要保持自己的威严。由于他们是以同情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们的脸,所以显然是在怜悯我们心中所怀的无忧无虑的天真。

仔细想来,有多少同事将这辆巴士当作自己最后的藏身之处?60人?80人?同样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司机,在下雨的早晨将他们送走。我环视四周,阴影中闪动着几点光亮,香烟的火光让人的思绪停了下来。抽烟的是上了些年纪的公务员。作为最后的守卫者,他们不知陪伴了多少飞行员。

我时不时会听到他们低声交谈、倾诉心事,说的都是些生病、赚钱和养家糊口的事。这些谈话为我们勾勒出一堵黯淡的监狱的墙,无情地将人们关在里面。突然间,命运的真实面孔在我面前显现。

坐在我身边的公务员,你从来都没有机会从这堵墙翻过。这不是你的错。你就如同那些白蚁一样,用水泥将通往光明的一切出口堵住,建立你所谓的平静的生活。你在属于自己的小资产阶级式的安全感和习惯里面,在几乎令人窒息的乡村生活的礼仪当中舒适地生活。你将身体蜷缩在所筑起的堡垒中,抵御来自风、潮水和星星的侵袭。你根本不想关心人世间的大问题,因为你好不容易才摆脱昔日沉重的生活负担。你并不是游**在某个星球的居民。你绝对不会向自己提出没有答案的问题。总而言之,你只是图卢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在还来得及做一些事情的过去,没有任何东西能一把抓住你的肩膀,如今,你自己堆砌出来的黏土已变干、变硬。曾经在你身体里熟睡着的音乐家、诗人或者天文学家的心灵再也不会苏醒过来。

我不再抱怨这暴风雨的天气。职业的神奇,已为我开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不到两小时,我应该很快就会直接面对有如王冠般有着黑龙和蓝色闪电头发的高大群峰。在那个世界中,夜色来临,突出重围后,我将在夜幕下的星辰间找寻自己的道路。

这就是我们在成为飞行员之前所要接受的职业洗礼,之后就可以启程了。那些空中之旅,大多都会平安无事。我们就像职业潜水选手那样,平稳地降落在自己的领土深处。这片领土现在已经被我们非常详细地调查掌握了。现在飞行员、工程师、通信员不再将每一次出发当作探险,而是走进了实验室。他们参考的是各种仪器指针的数据,而不受外部景观变化的左右。机舱外的山川被黑暗笼罩着,但事实上那已经不是山川,而是需要精确计算的看不见的某种力量。通信员在灯光下精确地记录着数字的变化,工程师在地图上做着记号。飞行员不时地根据眼前的地理参照,修正飞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