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太阳懒懒地爬上树梢,时而躲进云层里不肯露面。客栈外,小公子程肃铁着一颗心送走了依旧想留下来保护他的柳自娫,随后就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由六书驾车,顺带载上傅卿寻和我。

马车缓慢地行驶了一段距离,精神不济的我掀开侧面的竹帘,对着那一轮红日不由打了个哈欠。

唉,春宵苦短日高起,可怜在下没睡醒啊。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防患未然——毕竟经过昨晚那一折腾,有些事情大家均已心照不宣。

此时此刻在座的三个人,可谓是各怀心事——如今,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车身在沉默的氛围中不断前行。好在直到我们抵达一座新的城池,一路上也没发生什么事——除了给我换药这茬。

由于伤口位于上臂,这里里外外几层袖子怎么着也卷不上去,所以我不得不把大部分上衣脱去,留下贴身衣物,方可撸起袖管上药。当然,要是事情就这么简单倒也罢了,问题在于单手换药不是那么好操作的,更重要的是即使我成功用右手给自己的左臂上好了药,这包扎伤口的活我要怎么用单手解决?

至此,热心的六书表示愿意替我效劳。

我谢绝了,但我啥也不能说。

可是六书却忽然如梦初醒,一拍脑门说他怎么把我弟弟给忘了。

没错,在他看来,这当弟弟的给哥哥换药,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一个外人,瞎起劲个什么呀。

他这不说倒还好,一说,傅卿寻的脸颊微微泛红了。

我知道那一刻她心里所思何事,其实在这件事上我的心思比她的更通透。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在场的第四个人——他始终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好吧,本来我就不能指望他。且不谈他才思敏捷博闻强记并不代表他会给人换药,就算他能行,我敢劳驾这么一个大人物么?

没法子,事到如今,唯有靠人不如靠己了。

夜幕降临,我坐在桌边,试图自给自足,可弄了半天,却总也无法完成单手包扎的任务,这让我多少有些急躁起来——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我连忙用衣服将身子遮蔽起来,只留下一条光溜溜的胳膊暴露在空气中。

“是我。能进来吗?”听那声音,十有八九是傅卿寻了。

“请。”我简单道。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依旧保持着男子装扮的傅卿寻走了进来,转身关上门后,她慢慢挪到了我的面前,视线却故意移向了别处。

“你……还没好吗?”她侧着脑袋,一副“非礼勿视”的尴尬模样。

“没有。”我扯了扯嘴角,如实相告。

“那……要不要不让六书帮忙?”说这话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看着我。

“人家都说了,有个现成的弟弟在……让他帮忙,岂不是会引人怀疑。”我注视着她微红的双颊,一脸君子坦****的神色。

虽然除此以外还有更关键的原因,但这原因现在我还不打算告诉你。

“你就说……我不会换药好了。”她轻声道。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还是算了吧。”我淡然道,“多花点时间,总能换上的。”说着,我伸手取来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根的布条。

“我来吧。”她冷不防靠近了,蹲下身子,拿走了我手里的布条——尽管手脚很不麻利,甚至可

以说是显出了几分笨拙,可她却头也不抬,俨然在悉心为我包扎。

我俯视着她专注的样子,忽觉心里不是滋味,把持着衣物以防露陷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松。

如若今后她得知我欺瞒了她,会作何感想?

突然想起多年前被友人欺骗的往事,一时间各种琐碎的情愫袭上心头,叫人不免恍惚起来。

而这一“恍惚”,就“恍惚”了好几日。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晚的换药之事都是由傅卿寻替我完成的。每每上完药,她总不忘问一句包扎得行不行,而我作为此举的受益者,虽然真心觉得她不是缠得太紧就是绑得过松,却无法开口用事实予以打击,只得点头道谢。

然而,这种看似宁静的日子比预料中的要短。几天后,我们便被告知:梁国国都已到。

我不禁好奇地掀开竹帘望向车外,发现人来人往的街道同彼时浮国所见并无显著差异,感觉就好似从一座城市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实质上别无二致。

看了没多久,我自然就放下了手,视线亦转而移回车厢内,刚好撞上了傅卿寻意义不明的目光。电光石火间,她倏地移开了视线。

等等……换药时脸红也就罢了,你现在脸红个什么劲?

刹那间,我好像意识到了一个也许早就该被察觉的问题。

“多谢程公子一路将我二人相送至此。”冷不防的,傅卿寻抬眼看向了一路上都寡言少语的程肃,“既已入了梁国国都,我二人也不便再作叨扰,耽误公子办事了。”一席话被她说得有模有样、在情在理。

“六书。”小公子似是微微颔首,随即朝着前方呼唤了驾车人的名字。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傅卿寻说完一句“告辞”,便先一步起身下车,我也随后跟了上去。

“两位这就要走了啊?”车外,六书手执马鞭寒暄道。

“打扰了,相送之义感激不尽。”我略微垂首,以表诚挚谢意,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付些银两。

坐车花钱,不可逃票——这是一个好市民应有的基本素质——不过,眼下的情况好像不太一样。

“公子你客气了。”六书咧嘴笑语,“你都舍身救了我家少爷,这顺带送你一程又何妨?”他正这么说着,话里的当事人之一便一言不发地从车上跨到了地上。

“就此别过。”见程肃站定在我的面前,我模仿着印象中古代人的样子,拱手说道。

“多谢。”傅卿寻亦学着我的动作,向程肃礼节性地拜了拜。

对方没有应声,更未作挽留,只是看了看我的手臂,点了点头。

跟主子打过招呼后,我冲马车上的六书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迈开步伐。不久,背后传来了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我忍不住一回首,映入眼帘的是逐渐缩小的车身。

后会无期了吧。

我回过头,继续向前走。

管他呢,反正我们终于平安抵达目的地,这才是重点。

“梁国国都到了,你打算怎么办?”想到这里,我扭头看着傅卿寻,开门见山。

“我先前无意间看到告示,近日恰逢皇宫征选宫女,我准备先用这个法子入宫。”随着我的脚步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轻声答道。

倒是还有几分头脑,没有傻乎乎地跑到人家宫门前大喊一声“我是浮国公主”……等一下,我记得清宫戏里的宫女,貌似不是随随便便就往宫里招的

呀?好像是有一批特定的人选的?

“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可以轻易地入宫当宫女吗?”想到这里,我直接询问。

“来历不明?”她的语气几近疑惑,“只要是身家清白的适龄女子,经过宫女的选拔考试以及一段日子的审查,都是能够在宫里当差的。”

“你确定?”听闻对方口中的说法与自己所掌握的知识似乎有所出入,我将信将疑。

“呵……”她微微苦笑,“你忘了我是打哪儿出来的?”

这么说……他们浮国招纳宫女的制度也是如此?这也太不严格太不安全了吧?几乎什么人都能上,那万一候选宫女里混入了企图对皇族不利的人,该如何是好?这可不是简单的观察就能看出来的啊。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莫云玦的师傅胆敢二度刺杀一国之帝了,也顿悟了南浮的皇帝轻而易举就被杀害的原因了。

根本的问题出在制度上,制度上啊!而比制度更值得深思的,是制定它的人啊!那些皇帝爱卿什么的,到底都是怎么想的啊!生命于我如浮云吗?敞开大门等你来吗?

无言以对的我唯有默默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正这么哀着怒着行走着,我突然注意到身边同行的人不见了。于是我停下脚步,扭头看去,目睹了傅卿寻站定在后方的情景。

“怎么了?”我转身走到她的面前。

她不言不语,只是凝视着我的双眸——用一种我看不太懂的眼神。

“能否叫一次……我的名字?”良久,她开了口。

“啊?”我不由微微扯了扯嘴角——这没头没脑的,干什么?

“母亲总唤我‘卿儿’。”她兀自说着,眸中流泻出少许柔光。

“……”我凝视着她似笑非笑的脸庞,仿佛觉得四周的叫卖声、交谈声均逐渐淡去,“卿寻……”我照办了,此情此景下,无法言他。

“……”她扬起嘴角,缓缓眨了眨眼,“接下来的路,卿寻会一个人走。”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模样就像在对人郑重地承诺,“待他日重回故土,定不忘履行诺言。”言罢,她双唇微抿,毅然转身。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时间竟无法言语。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眼前的景象从人到物分明都与之相去甚远,可我的脑中却不知何故冒出了这样的诗句。

是离别时分了吧?尽管意外相识一路相伴,至今不过十余日而已,但是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那一刻,脑海中骤然浮现的,竟是充斥着血雨腥风尔虞我诈的未来。

勉强将自己的意识从莫名的领域中拉回,缓过神的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伸手一把拉住了尚未走远的傅卿寻。

冷不防被人拉扯袖子的她蓦然回首,一见是我,惊讶之色登时爬满了整张脸。

瞧我激动的,差点忘了“男女有别”。

我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取出些银子递给她:“你这打扮,守门的侍卫不把你轰出来才怪。”见她愣愣地瞅着我,我继续补充,“宫女不得有宫女的样子么?我身上的银子不多,这些给你,省着点花,自个儿装扮装扮吧。”看她还是不出声,我反而感到有些别扭了,于是我干脆改走正经路线,收起了脸上原本或许有几分呆傻尴尬的神色,“万事小心。”四目相对,我莞尔一笑,“活着,才能兑现承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