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记起晕厥之事,已值翌日黄昏。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双关切的眼眸——这种万众瞩目的主角待遇并未降临到我的头上。相反的,我先是因为想坐起来看看自己在哪儿结果手一撑就疼得龇牙咧嘴,再是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最后被冷落的我意识到自个儿明明是个口干舌燥的伤员却连个倒水的人都找不着。

做人做到这份上,是不是很可悲?

好在正当我无奈之下决定自力更生故而准备下床之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你醒了啊?”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我来的,是红衣少女柳自娫,“太好了,我去知会肃哥哥和你的兄弟。”柳自娫兀自说着,转身欲走。

“等一下。”正愁缺个人的我连忙叫住了她。见她回过头,我随即展开了询问:“请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晕过去了,大夫说,许是因为受了惊。”少女简洁明了地解释。

“哦……”我缓缓点头,视线很快移到了左臂上,“这是……”

“你受伤了。”还没等我说些什么,柳自娫便自顾自地靠了过来。

果然是那个时候……

“真要谢谢你救了肃哥哥。”少女真挚的眼神紧随其后,“要不是公子仗义出手,没准如今躺在这儿的,就是肃哥哥了。”

你说得是没错,可是这话听起来怎么叫人觉得不太舒服……

“救了肃哥哥就等于救了我柳自娫,救命之恩,自娫没齿难忘。”少女站直了身子,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一本正经地说着。

“呃呵……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面对她这架势,我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就客气起来。

“叫我自娫就好。”小女孩扑闪着一双水灵了的眼睛,咧开嘴,笑得很是可爱,“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莫云玦。”我如实相告。

“莫大哥。”小姑娘这就叫得如此顺溜亲热,让以现代女性的身份活了二十多年的我一时间难以适应。

这小妮子……还真是自来熟。

我在心里微微苦笑。

“对了,我这就去……”

“你醒了。”柳自娫的话刚开了个头,不远处就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肃哥哥。”少女一见到她的肃哥哥,绽开的笑脸就越发灿烂了。

“……”步伐稳健的小公子一声不响地走到床边,看了我一眼后就面向了柳自娫,“自娫,去告诉另一位莫公子,说他哥哥醒了。”

“嗯,我正要去找你们呢。”柳自娫点了点头,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很快,屋里就只剩下我和小公子两个人。对方静静地注目于我,却不说话。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我为了缓解现场有些奇怪的气氛,率先开了口:“你没受伤吧?”

“没,多谢你出手相救。”他简单作答,一双眼却仍旧盯着我不放。

“没事就好。”我笑了笑,视线开始飘移。

这孩子想干什么……

我倏地一愣,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自己那已然经过上药包扎的伤口,同时伸出右手轻轻一摸。

布条是缠在衣袖里面的,这么说……

我不禁抬头,目光直奔眼前人而去。四目相对,小小年纪的他,眼神里竟出现了我读不懂的深邃。

“你不好奇于我的身份吗?”我还没来得及慌张,小公子就冷不防说出了这么一句乍听之下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但他这一问,无疑让昨夜的种种顷刻间重现于我的脑海。

没错,那群杀手是冲着他去的,而那与杀手对抗的势力,毫无疑问是保护他的人。打从一开始遇到他,我就觉得他的言行举止与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大不相同——他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和深沉。

看来我是遇到个来头不小的人物了。

迅速想明白这一点的我暂且放下方才担忧之事,莞尔一笑道:“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何必执着于对方的身份?”

“萍水相逢。”他波澜不惊地重复了我的话,注视着我的眸子丝毫没有要移开的倾向,“你倒是愿意舍身去救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这话什么意思?

“莫非你是在怀疑我别有用心?”如此思忖的我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听了我并不和气的反问,他倒不急不躁。

“是吗?”我扬了扬嘴角,压下内心的些许不悦,“不管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只能说,因为你先前也很有道义,试图不让我遭受牵连,而我这个人呢,也没有冷血到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孩子惨死刀下却袖手旁观,更何况当时我们也算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说着说着觉得自个儿有些现代化了,我开始担心对方这个古代人能否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总而言之,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我看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向正前方,好整以暇,“信不信随你。”

言尽于此,我黯然一笑: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人与人之间的猜疑,也是自古有之。

“我知道了。”又一阵沉默过后,他平静地开了口,“好生歇息。明天一早,我和六书会继续赶路,如果公子和令弟仍然愿意与我们同行的话,知会六书即可。”言毕,他转身迈向房门,仿佛刚才的对话不曾存在。

这……这算什么?分明对我起了疑心,却又主动表示可以继续送我北上?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我不解地目送着那矮小的背影,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说些什么,直至他已然走到门口,冷不丁回眸望来:“无论如何,昨晚的事,谢谢你。”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受了对方语气的影响,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似乎带着微微的笑意。

这么俊俏的一张脸蛋,倘若真心笑起来会是多美的画面啊。

可惜,我大概是看不到的吧。

这么想着,我独自坐在**,思考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方早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我所在的房间,顺便替我掩上了门。

不想了,喝水去。

我挪了挪身子,双脚着地,穿上鞋子,起身来到桌边。我左手翻开一只茶杯,右手提起一个茶壶,正要往里倒水,门二度被人推开又阖上了。

“你怎么起来了?”由远及近快速袭来的,是傅卿寻惊讶的话语。

“口渴。”说着,倒了半杯水的我将杯沿送到了嘴边,“干吗?”喝完水的我放下杯子,注意到傅卿寻已然靠近我,正打量着我的左臂。

“……”她抬眼看我,微微蹙眉,“你认识他?”

“谁啊?”我一时不解于她这冷不丁的在指哪位。

“那个程肃。”她依然目不转睛。

“程肃?”我用疑问的口气重复道,脑中登时浮现出一张俊秀的脸,“你是指小公子?”

“你不认识他?”大概是目睹了我疑惑的神情,女子这般试探道。

“不认识啊。”我略微摇头,“为什么会这么问?”

“不认识,你为何舍身救他……”傅卿寻移开了视线,小声嘀咕起来,似有些许不满。

怎么一个两个都在问这个问题……

“不认识就不能出手相救了吗?”懒得再解释一次的我直接选择了反问,“我当初同样不认识你,不也……”话到嘴边,曾几何时的景象赫然出现在脑海,使得我将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为了避免气氛变得尴尬,我再次提起茶壶,往杯中倒水。

“那……”屋子里静了片刻,傅卿寻忽然开了口,“有朝一日我若有难,你也会那样救我吗?”

她那瞬间变得轻柔的试探性口吻成功地唤回了我的注意力。我重新看向她的脸庞,却意外地从那对乌黑的眼眸中读出了一种期盼的情愫。

为什么要问这种叫人无法保证的问题?

电光石火间,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是说,”见我一语不发,她倏地收起了方才的目光,宛如梦中初醒一般,又好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往后在去梁国国都的路上,或许会有人要对我不利。到那时,你会竭尽全力护我周全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色已与先前截然不同,口气也变得干脆利落起来。

“这……”依旧感到为难的我只得采用迂回战术,“你也看到了,我的身手,跟个文弱书生并无二致……”

“罢,当我没提。”尚未等我找到合适的措辞来让双方心里都好过些,傅卿寻已然别过脑袋打断了我。

不愧是曾经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脾气毕竟是有的啊。

“关于去梁国国都这件事,我想你可以稍微放下心来。”虽然默默地叹着气,嘴上功夫还是不能省的。

“此话怎讲?”她回过头来问道。

“小公子刚才说了,愿意继续送我们。”为了略表安慰,我抛出了一个自以为必然会令对方喜出望外的消息。

“程肃?”岂料傅卿寻的第一反应并非喜上眉梢,而是双眉微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莫非……”女子的双眸望向别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识破了我的身份?”

“程肃究竟是什么人?你好像知道他?”因傅卿寻的言行而想起方才同小公子的对话,我认为自己有必要提出这个疑问。

“相传东漓国的望族——程氏,出了一个神童。他六岁能文,九岁入朝,才思敏捷,博闻强记,常提出令朝中老臣都望尘莫及的治人治国之道。”傅卿寻顿了顿,娓娓道,“据说此人人如其名,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单名一个‘肃’字。”

“那个人就是程肃?”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脱口而出。

如此说来,他还是个名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可是,你怎么到现在才认出他来?”我接着问。

“在此之前,我并未见过他本人,也是昨晚得知了他的名字,才记起的。”傅卿寻认真地解释着。

小公子果然非池中之物。难怪我一直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和普通的孩子的完全不一样。

“你……该不会对他说了什么吧?”傅卿寻忽然向我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怎么可能!”我连忙照实否认。

不过,既然是个如此厉害的孩子,弄不好他已经发现了……

思及此处,我不由自主地注视着眼前女扮男装的傅卿寻,一声默默的叹息登时漫上心头。

既要帮她瞒着他,又要在她面前藏住自己的秘密。

我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人,也不会轻易得到他人的信任。

紧闭双唇,紧锁心门,将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

我,只能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