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乐替窦方约到了一家进口商品的供货商。在见面时彭乐也参加了,他跟对方介绍说窦方是他的“朋友”,显然在大家的眼里,更似是“女朋友”,窦方没有否认。她并没有那么清高,知道彭乐女朋友的身份对公司的生意来说大有裨益。在会议结束后,马跃和秦栋林说要回宾馆房间睡觉——他们是开着马跃朋友借的车来的,天不亮就出了门。窦方则上了彭乐的车。彭乐说:“你可以多待几天,我还打听了两家供货商,顺便见一见好了。”

窦方对别人的殷勤向来都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但嘴上还是要撇清一下的,“不耽误你上班吗?总是让你帮忙,不好吧?”

“没事,我不忙。”彭乐语气变得阴阳怪气,“人之间,本来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窦方莫名其妙地睃了他一眼,彭乐车子停在一栋大楼下,话头一转,“张弛公司就在楼上,想去参观一下吗?”

窦方有点心动,她对张弛现在的工作很好奇。彭乐降下了车窗,窦方看见有人自玻璃的旋转门走进去,外墙上张贴着出租和出售的巨幅广告。“这个楼是我姑父名下最值钱的一个物业了。商铺入住率还可以,路段也不错,顶楼就是保利。”彭乐目光在那旋转门上停留了一会,“我三姑最近一直在找买主。”

窦方留神听他的话,“能找到吗?”

“难。这行的人大多数迷信,他们都觉得我三姑父有点倒霉。”彭乐说,“现在公司主要在变卖物业,破产清算,情况还是比较棘手。张弛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

窦方改了主意,她想先回宾馆。彭乐没有异议,还没发动车子,他瞧见了从楼里出来的彭瑜,他的车牌号彭瑜是很熟悉的,彭乐只好下车,叫声三姑。“车里那是谁呀?”彭瑜手里拿着墨镜和遮阳伞,对彭乐微笑。“朋友,”彭乐说,他突然有种恶意的念头,想要把窦方介绍给彭瑜,他很好奇窦方会是什么反应。结果在他回头的瞬间,窦方的脑袋自车窗一闪而过,副驾驶的人不见了。彭乐暗自发笑:“没什么,三姑,我先走了。”

绕回车里,彭乐看见蹲在作为座位下的窦方,他扯了下嘴巴,径直发动了车子,开出这条街道后,才说:“坐好系上安全带,摄像头拍到要罚款的。”窦方回到座位上,脸上显然还有些不自在。

“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因为她是张弛的妈吗?”彭乐讽刺她,“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窦方把脑袋转到一旁,没有吭声。刚才在偶遇彭瑜的瞬间,她的确有种难以言喻的窘迫。

“你在装睡吗?”彭乐不时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最后他不再搭理窦方,扭开了车载音乐。

到了宾馆门口,不待彭乐揶揄,窦方跳下车,一口气跑回房间。躺在**,她翻个身,窗帘未拉,她看见外头路灯有种雾蒙蒙的黄色,这让窦方想起了和张弛在电影院偶遇的那个秋夜。至今她还难以相信自己彻底摆脱了孙江滔和吴萍夫妻,她仿佛刚刚自一场噩梦中逃离,懒洋洋地在迷雾里徜徉,不知前路。她从口袋里把手机摸出来,打字给张弛,“我今天看见你妈了。”

张弛不是那种整天盯着手机的人,可他回复她的信息总是很快,这让窦方怀疑他是否真的像彭乐讲得那么忙。他问:“都说了什么?”

“没说话,我跑了。”窦方一边想着,逐字输入,“你妈看上去很不好惹。”

张弛有一会没回复,窦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说话造次了。结果他说:“我一直想给你看这个。”几秒钟后,有张图片加载出来,窦方看见张弛的手指,捏着一张胶卷的老照片。她辨认了一会,“这是你小时候吗?”

“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

“那个男的是你爸?”窦方用手指戳了戳小男孩的脑袋,盯了他好一阵,然后留意到照片里的男人,他比窦方记忆中的张民辉还要年轻一点,她又看见旁边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子,“女的是你妈?你妈那时候真漂亮。”

“你看见我妈的发型了吗?”

窦方惊讶地发现彭瑜年轻时居然是俗气的爆炸头,而且满脑袋栗红色的卷儿。“我妈以前也是红头发,跟你一样。”张弛说,“她会喜欢你的,你不用怀疑自己。”

窦方嘴角弯起来。夜风把窗纱吹起来,这让她心里也有点蠢蠢欲动。“你现在在哪?”

“我在环海路上。”

“你回县里了?”窦方有点失望,“我这两天在市里。”

张弛说怪不得,“我刚才到你楼下,看见你家的灯没有亮。”

“去我家楼下干嘛?”

“没干什么,就在车里待了一会。”

窦方感觉那夜风透过窗帘,把她的心扉也拂动了。她的声音轻了一点,“太不巧了。”

张弛说:“没事,我在海边待了一会,又在街上转了转。我想,你把自己的记忆分成了许多小碎片,就藏在那些角落里,也许我随便挖一挖,会挖出宝藏也说不定。”

窦方想起了那些被时光掩藏的秘密。她不禁笑开来,“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有一枚塑料戒指,我把它埋在海边的沙子里,我想,也许会有人把它挖出来,然后拿着它跟我求婚。可是后来我把整片海滩挖了个遍,再也没有找回那枚戒指,也没有王子来跟我求婚。我想它可能真的被人捡走了,然后又随手丢进了大海,塑料戒指不值钱的。”

“兴许是被蚌壳吞了,以后吐一枚珍珠给你。”

窦方觉得他的话真动人。她满怀期望,“那你要仔细一点找啊。”

张弛在回程中接到了彭瑜的电话。彭瑜张嘴就说:“保利的办公楼有一个买家。”彭瑜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兴奋劲,张弛把车停在道边,熄了火,他问:“是什么人?”彭瑜还有点糊里糊涂的,但她一再强调对方“非常有实力”,据说在银行信誉也很好,这个交易应该能顺利完成。张弛明白彭瑜的急切,因为公司资不抵债,保利的办公楼已经被下达通知,要择期强制拍卖了,到时彭瑜的损失会很惨重。张弛说:“还是要做一下尽调。”彭瑜说:“已经催法务和财务在做了,主要是价钱合适,他们也想要尽快过户。这件事你替我盯着一点。”

张弛说知道了。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跟彭瑜提起了窦方。而彭瑜早把这个名字忘到了脑后,她饶有兴致地问:“漂亮吗?”张弛说:“漂亮。”彭瑜也就没了意见,“改天我请她吃饭。”张弛说:“等有空再说吧。”他知道窦方的出现可能会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决定等到保利这件事结束之后。而彭瑜对这件事也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与其他父母的那种殷切不同,彭瑜对于张弛的恋情并不怎么上心,因为对曾经漂亮热情的她来说,感情总是来的很容易,而结束得同样迅速,一段无关紧要的恋情不会在她心里引起太多波澜。彭瑜反倒对彭乐的ᴊsɢ感情生活更关注一点,那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我今天遇到乐乐了,跟一个女孩在一起,但没看清正脸,鬼鬼祟祟的——肯定又换人了。”

张弛心里一动,他想起了之前窦方的信息。张弛心里有点不舒服,他说:“我还要开车,晚点再说。”

彭瑜嘱咐他开车小心,“尽调的资料你抓紧时间看一看。”

张弛回到市区时已经深夜了,窦方和马跃、秦栋林跑到宾馆楼下吃了烧烤当宵夜,然后躺在**打手游,这时张弛打了电话,问她在哪里,窦方随口说出宾馆的名字,张弛说:“你先不要睡,我三十分钟后过来。”窦方猛地从**坐起来,她迟疑地问:“你不回家吗?”

“我忘记带钥匙了。”张弛说,“我妈这会肯定也睡了。”

窦方有点举棋不定,她知道他是借口,但又不想戳穿他。她嘴上说:“那你去找别的宾馆住吧。”

“我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不想再折腾了。”张弛的语气显得一本正经,“我以前还收留过你,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窦方几乎顷刻间就妥协了,“你到了发信息,别打电话。”她有点扭捏,“马跃他们住在隔壁。”

窦方再次收到张弛的信息来开门时,脸上还有点红,这刚好掩饰了她其实毫无睡意的事实。但张弛看出她把房间收拾过了,这房间是标间,另一张空置的**铺得很平整。窦方穿着宽松的T恤和短裤。她本来要洗澡的,在接到张弛的电话后又被迫打消了这个主意——那样好像她已经预备好了要投怀送抱似的。窦方故意打个哈欠,说:“我好困,先睡觉了。”便甩掉拖鞋,爬上自己的床。

张弛洗了把脸出来,灯都已经灭了,借着洗手间的光,他看见被窝里隆起一个人形,是窦方背对着他,手机也收了起来。

张弛在地上站了一会,打破了平静,“我还有点事,开一会台灯,影响你吗?”

“不影响啊。”

张弛坐在另外一张**,背靠着床头,他把电脑打开。窦方本来以为他在打游戏,她简直给他搞糊涂了,心想:这家伙是装的吧?很久之后她又听见纸页被翻动的声音,窦方终于忍不住,转身坐起来。张弛真的在看资料。窦方很纳闷,“不是说没家里钥匙,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吗?”

张弛解释说:“的确没家里钥匙,电脑是我刚才去公司拿过来的。”

窦方嘀咕,“那你怎么不在公司睡觉?”

“公司里只有沙发。”张弛看了看她,有点歉意,“是不是太亮了?”他说声对不起,“我马上就睡。”

“你看吧。”窦方靸上拖鞋,啪的一声把房间的灯都打开,然后又跑回**,她摸出手机,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一会,又不禁转过脸去,望着张弛发呆。张弛的侧脸格外有种凝重的神态,她始终无法把他和一个生意场上的人联系到一起,这一刻她觉得他俩的距离忽然变远了。她又想起彭乐说公司的事情很棘手,而张弛对此毫无经验。“你讨厌上班吗?”窦方冷不丁地问。

张弛说:“还行。”窦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有多么感兴趣,她感觉他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

窦方有点佩服他。她常在毕业之后还梦见自己坐在高中教室里,面对着一厚摞的试卷,醒来后还心有余悸。窦方说:“就算没经验,你应该也很快就能学会了。你以前不是学习很好的哈?”

“你们一无所有地开店,你觉得难吗?”

窦方认真想了想,先是点头,继而摇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张驰也看着她,她的脸颊光洁,眼神明亮,素不相识的人大概都会以为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从无烦恼。他有点想亲她,不过他没有轻举妄动,“你不困了吗?”窦方被他一提醒,忙闭上眼睛。她本以为自己会心神**漾彻夜难眠,但眼前陡然暗下来,周遭也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