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程中,窦方始终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彭乐不在,她独自坐在后排。

从机场到县城的路上种着大片的庄稼,它们在夜色中连成了幕布似的黑影。黑影之上的天是灰白色的,这让窦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部黑白的默片电影中穿梭ᴊsɢ,她又转头来盯着张弛的后脑勺。张弛把车里的温度调高了一点,热风吹得人脸上暖烘烘的,窦方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车子驶入县城时窦方忽然醒了,她看见了风情理发店的招牌在夜色中发着暗红色的光,有个小孩子在路灯下踩滑板车。“我要下车。”窦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

张弛的车速慢下来,这里没有红绿灯,随走随停,“在这下吗?”

“对。谢谢你,我一会走回家。”窦方等车停后,她推开车门走下来。张弛看她一眼,说声再见,窦方看着他把汽车开进了政府大楼的方向。理发店周围的店铺都关门了,乔浩轩独自踩着滑板车,在这段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专心致志地来回滑着,发出辘辘的声音。窦方叫一声轩轩,乔浩轩辨认了一会,他丢下滑板车,很高兴地跑过来,“方方姐。”

“轩轩,想不想吃烤肉?”

乔浩轩忙点头,“想。”窦方对他一招手,乔浩轩一蹦三跳地跑上台阶,两人进了附近的烧烤店,里头仍然是曾经那个服务员,正在柜台后打瞌睡,手机里播放着有声鬼故事。窦方敲了敲桌子,叫服务员来点菜。烤肉上来后,她把上头的辣椒拨开,推到乔浩轩面前,乔浩轩彬彬有礼地说声谢谢,抓起肉串啃了几口。他问窦方,“方方姐,你现在有钱了吗?”

“有啊,”窦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姐姐我现在,有一个特别有钱的男朋友。”

“他长得帅吗?”

“唉,还行吧。”

乔浩轩翘着小脚丫,羡慕地哇一声,说:“我以后也要找个有钱的男朋友。”

窦方扑哧一笑,“你可能不行,你看你的眼睛多小,鼻子多塌。你看看姐姐我,多漂亮,就得这么漂亮,才能找到有钱的男朋友。”

“你胡说。”乔浩轩嚷嚷,“我妈说,我们班所有小朋友里面,数我最帅。”

“你妈骗你的。”

乔浩轩气鼓鼓的,“你胡说。”他不高兴,但舍不得烤肉,便闷头大吃。窦方忙把一大盘海鲜炒饭夺过来。两个人吃得肚子滚圆,抢着踩了一会滑板车,并肩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灯也次第熄灭。

窦方问:“轩轩,你妈去哪了?”

乔浩轩很老练,“打麻将去了呗。”

窦方转过头来,看着路灯下乔浩轩一张小花猫似的脸。快晚上十点了,他还在街上流浪。窦方兴致勃勃地说:“轩轩,你妈对你不好。你跟我走吧。”

“去哪啊?”

“去流浪啊,咱们俩。”

乔浩轩摇头,“我妈妈对我很好,我妈妈最爱的就是我,我最爱的也是我妈妈。”他像个早熟的小大人,还反过来劝窦方,“方方姐,你也赶快回家,不要到处乱跑,你妈妈会着急的。”

“我没有妈妈。”窦方肩膀垮了下来,“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死了。”

“什么是死啊?”

“就是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再也不会有人爱你。”窦方看着乔浩轩。他一脸疑惑,思索无果,又抓起滑板车。窦方连人带车拎起来,赶他回理发店,“快去睡觉啦,明天又要迟到。”她替乔有红把卷帘门放下来,双手插兜往回走。走到政府大楼时,她站在那空****的广场上,仰头看着楼上昏黄的窗户。有穿警服的人影在窗口上一晃,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她忽然有点不自在,低着头离开了。

到家后,窦方看到彭乐的车子停在楼下,车钥匙则静静躺在玄关柜上。窦方不会开车,她把车钥匙丢进抽屉,摸黑回到卧室就睡了。早上,她被敲门声吵醒,窦方顶着一头乱发,把脑袋往门外一伸,敲门的人被她那一头红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操,吓死我了。”他往门口一指,“你看看你这门上。”

窦方觉得莫名其妙。她靸着拖鞋走出来,看见整个前门,还有半边墙上,都是泼墨似的鲜红。“这不是油漆,好像是血。”那邻居还穿着睡衣睡裤,外头套了件大棉袄,拎着一袋新鲜出锅的热油条,他耸耸鼻子,“你闻闻,这不还有腥味吗?”

物业也来了两个人,正在翻着访客登记簿,说昨晚除了彭乐的表弟来还车,没看见有谁来。但这一户门口的确被人不知鬼不觉地泼了血,时间应该在凌晨,门框上的血渍都干涸了,有一些渗入了地表,好像有陈年积怨在汩汩涌动。

“什么人呐,真缺德。”周围几户邻居也凑了过来,大多是做生意的中年男人,胆子还算大,也被这血淋淋的场景吓得直皱眉,“哎,这不是人血吧?你们赶紧去报警啊。”

“肯定不是人血。闻着味儿应该是鸡血鸭血。”

“你知道不是人血,你放嘴里尝啦?”邻居开始怼物业,“一年交那么多物业费,你们这保安屁作用也不起。”又眼神古怪地打量窦方,在别人猜测,八成是这家欠了高利贷,被催债公司来上门恐吓。香港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嘛?一般墙上还得用油漆写一行字,诸如:再不还钱,杀你全家之类的。邻居们看了一会热闹,晨练的晨练,上班的上班,都散了。

物业的人来问窦方,要不要报警。窦方脑子发懵,没搭理他们,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然后她拿了水盆,抹布,蹲在外面,开始擦门上墙上凝结的血迹。擦过了几遍,仍有淡淡的粉色痕迹,窦方又拿了消毒液和肥皂来洗。等勉强擦洗干净后,已经快中午了。她去洗手间,把那一身肮脏的睡衣换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镇定地走出小区。

物业看见窦方,又催她,“小窦,报警了吗?你不报我们去报了啊?”

窦方头也不回地径直往街上走。找到最近的旅馆,她把手插在兜里,劈头就问:“孙江滔住在这?”

“不知道。你谁啊?哎,谁让你进去的?我报警了哈!妈呀,这女的打人啦!”窦方有种蛮劲,两个女服务员拦不住,她冲进旅馆里,一扇门一扇门地拍,叫孙江滔你给我滚出来。县城里的便宜旅馆加起来不超过十根手指头,在第三家旅馆,窦方找到了孙江滔。房门打开后,里头是一对略显惊慌的中年男女。只看发型和衣着,他们应该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衣服虽旧,但质感和款式还算体面。但如果留意到他们被生活磋磨而无限愁苦的脸,以及原本麻木浑浊的眼神,总是冷不丁将人狠狠一剜,让对方感到如坐针毡,你又会觉得他们年纪在五十到六十之间,甚至更老一些。此刻孙江滔夫妇迎到门口,就带着那种麻木愁苦的表情,见是窦方,大姨脸上流露出一点喜悦。“珊珊,你怎么不给妈妈打电话?”

窦方立即退后两步,她从包里翻出几摞百元大钞,丢在孙江滔脸上,“给你的钱,我赔你!你去做试管婴儿,去找代孕,去给自己买个女儿!你他妈别再来烦我了!”

孙江滔脸色沉下来,“珊珊,你怎么跟爸爸妈妈说话的?”他左右瞟了两眼,迈出房门,一只手伸出来要拉窦方,“你进来说话。”

窦方挣开他的手,用尽浑身力气给了孙江滔一个耳光。这时已经有许多人逗留在走廊看热闹,服务员则小跑着去报警。孙江滔被打得目瞪口呆,窦方继续后退着,她冷笑一声,指着孙江滔道:“你再碰我。你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告你强奸。”

“警察来了。”窦方被人推得一个趔趄,她一双眼仍然冷冷地盯着孙江滔。

出警的人是老许和老梁。窦方和孙江滔被警车带回派出所时,张弛正在做材料,听见人声吵吵嚷嚷的,他一抬头,正看见窦方和一个陌生男人经过门口。那一瞬间,他脑里浮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呵,”罗姐也认出了窦方,她摇摇头,“又是她。”老许把两个嫌疑人丢给老梁,自己回了办公室,经过张弛身边时,他敲了敲桌子,问张弛,“上回叫你查窦方的来历,你查了吗?”张弛一怔,说还没有,老许忍耐地瞟了他一眼,“工作上点心。”他一甩头,“老罗,你跟老梁一起去,问问什么情况。”然后回自己的小屋里甩上门。

今晚是该罗姐值班的。她每逢值班的时候,怨气就特别大,好像所有人都得罪了她似的,拿水杯、取材料时都摔摔打打的。她走到隔壁询问室,伸着脖子看了会,大声问老梁,“什么情况啊?”

张弛盯了一会电脑屏幕,然后放开鼠标,“罗姐,你早点回家吧。”他难得地积极,“上次你替我值的班,今晚我替你。”

罗姐可高兴了,“那好,辛苦你小张。”她用手指点了点老许办公室,用口型说:别告诉他。然后蹑手蹑脚地拎起包,离ᴊsɢ开了办公室。

张弛来到隔壁审讯室。

因为只是寻常的口角,没有人流血受伤什么的,审讯室里阵仗不大,也就老梁带着一个年轻辅警坐在桌子后,一个问话一个记录。张弛站在门口,只能看见窦方的后脑勺。她是低着头的,露出一截碎发绒绒的脖子,身上套着一件松垮垮的黑色羽绒服,看款式应该是胡乱穿的彭乐的。因此她的身躯显得格外纤瘦。张弛忽然想,窦方的身份一定是造假的,她的年龄应该只有十八、十九岁,高中毕业不久,还理所应当享受父母娇惯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