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方坐在副驾驶,一双光脚架在挡风玻璃前,拿着手机玩游戏。彭乐不时偏过脸去看她一眼,他留意到她本来挺白净的脚指头又给涂成了黑色,脖子上也挂着两三道狗绳似的铁链,有点朋克的味道。这就是代沟啊,还不止一个,而是三个。彭乐感慨着,跟她没话找话,“晚上吃点什么?”窦方头也不抬,“铁板牛排。”彭乐有点想笑, “你怎么跟小孩似的?每次都点这个,吃不腻吗?”“我本来就是小孩啊。”窦方理直气壮。彭乐正想说:回家熬个小米粥吧,实在不行你煮个方便面也行,外卖重油重盐,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血脂血糖。谁知窦方动作很快,不到十秒钟,铁板牛排外卖点好了,还用优惠券换了个薯条。彭乐干瞪眼,“你就盼着我早死是吧?”窦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到三十岁,离死早着呢。”
这时彭乐开始反思他和窦方之间的关系。窦方这个人吧,脸蛋长得挺漂亮,打扮打扮也还行,但是家务一概不干,粗枝大叶得不像个女人,唯有在钱上精打细算,市侩程度堪比菜市场的老年妇女。更为诡异的是,她定期跟他报账,每个月的物业管理,水电网费,日用品,吃饭打车,一样不漏,连超市小票都有。窦方头一次这么干的时候,彭乐不乐意,他不在乎钱,但感觉怪怪的,他跟窦方抱怨,“怎么都算我头上?你没吃没喝?”
窦方还振振有词,“古代皇帝巡幸行宫,全宫的人吃喝拉撒,不都得国库掏钱?”
彭乐历史一知半解,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说:“那些人和皇帝是奴才和主子的关系,咱俩是男女关系。现代社会,男女平等。”
窦方立马撇清:“不平等,我是你的保姆。”
彭乐发现她特别爱胡说八道。“保姆免费睡?那我是不是占大便宜了?”
窦方叫他赶紧滚。
所以说,他俩的关系,也基本类似于有偿的饭搭子,除了吃吃喝喝,偶尔金钱往来,没有任何心灵层面的沟通。倒也不是说他想要和她谈人生和理想,但,他想起了邢佳的话,他有没有长远的打算,那是他的自由,而对方也完全没有这个计划,那就让人很不高兴了。
窦方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过往或是家里的事,他也一直避免去问。彭乐觉得不能这样逃避下去。“没跟你爸妈联系?”
窦方摇一摇头,眼睛望着手机屏幕。
“过年也不见一面?”
窦方仍闭着嘴巴。
好吧,这是个无效话题。彭乐想告诉窦方,张弛这家伙最近又变成了孤家寡人,他早就有所预感,廖静那个女的不是个省油的灯。但他又转念一想,尽量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张弛的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在搜肠刮肚,窦方则浑然不觉,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妆容,把脖子上的铁链理了理。这让彭乐忽然觉得对方是个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而他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十八岁少女。彭乐把头扭回去,顿时越发烦躁了,“什么玩意,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堵起来?”
他们在从郊区回县城的路上,平时这条路上鲜有机动车辆,今天车子却排起了长龙,夜色中前车的尾灯像红色的眼睛。彭乐和那眼睛对视了一会,他拨了个电话给张弛,问他周末回不回家,“又要值班?是不是你们单位那个罗什么的?你叫他出来,我他妈非得揍他一顿不可。哦,是女的?漂亮吗?四十了?算了算了,值你的班吧。”彭乐最怕和更年期妇女打交道,一想起这个就头皮发麻。腾出一只手把电话挂了,他没管住嘴,跟窦方说:“张弛那家伙又被甩了。”
窦方早退出了手机游戏。她一手托腮,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发呆,“哦。”
“这事肯定是胡可雯怂恿的。”彭乐跟窦方大发牢骚,“我跟你讲,那个女的特别精明,张弛挺难搞的一个人,以前被她训得跟狗一样听话。给她洗衣服,做饭,家里一出点事,她立马跑国外去了,操。张弛和廖静这事肯定被她搅黄了,我估计张弛心里还有她。那家伙纯情着呢。”
“你真烦人,”窦方拧着眉毛,“他爱当狗,关你什么事?难道你也想当狗?”
“我就算是狗,那也是狼狗。”
窦方轻哼一声,彭乐每回跟她斗嘴,都觉得她伶牙俐齿得招人恨,他想要警告她几句。而窦方整个人倒在他身上,她那毛茸茸的短发搔得他下巴颏发痒,他把警告忘了,又想逗逗她。这时前车也停了,他一手揽住窦方的肩膀,温柔地问她:“累不累?”窦方嘟了一下嘴,说饿了。“你这属于太爱耍嘴皮子,用嘴过度,知道不?” 彭乐嘴上刻薄,眼里却闪着笑意,他挺喜欢窦方撒娇的样子。他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窦方,“我说,你是不是从以前就暗恋我了?是不是觉得我长得挺帅?”他打开遮阳板的化妆镜,把脸左转右转。
窦方叫他别想得美了。“你知道吧,我就特别讨厌邢佳,从小只要是她的男朋友,我都抢,气死她。”窦方胡说八道。见彭乐的脸拉了下来,她又开始嬉皮笑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封你一个美猪王,蓬蓬大王,怎么样?”“我叫你再胡说。”彭乐咬住她的嘴巴。她不说话了,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彭乐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手从羊绒毛衣里伸进去,在她腰上流连了一阵。
后车突然按了一下喇叭,给两人吓一跳。彭乐意犹未尽地放开窦方,往前后一看,感觉不对劲,“好像在查酒驾。”
车子缓缓往前移动,两人才看清了,前方设了路障,有几个大盖帽在路边站着。这运气。彭乐跟窦方对望了一下,“要不换你开?”窦方啊一声,“我不会开,我也没驾照。”后面车喇叭又催命似的按,彭乐只好稍微踩了一下油门,叫窦方不用紧张,“没事,咱有人。”
车子到了路障前,彭乐踩了刹车,把车窗摇下来。外头一堆手电筒摇晃,有个大盖帽走近了,身上穿着荧光绿的ᴊsɢ马甲,炫酷得仿佛未来战警。彭乐先乐了,他把胳膊肘架在车窗上,“你真行。我看你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张弛没吭声,他拿着手电,往车里照了一下,窦方把头扭到另外一边,腿收了起来。
有另一个大盖帽走了过来,站在旁边看着。彭乐满不在乎,还跟张弛说:“你刚才怎么也不给我报个信?”
张弛面上没啥表情。“熄火,下车。”
“我也得吹?”他转头跟另外一个大盖帽申明:“我是他哥。”
“你也得吹。熄火下车。”张弛催了他一句。
“你牛。”彭乐瞪他一眼,熄了火,开门下车。对着检测仪一吹,不必说,酒精超标。张弛在彭乐身上和口袋拍了拍,彭乐老大不高兴,见当场要扣押车辆,他决定晚点再跟张弛算账,“哎别拉扯,我打个电话。”“回派出所再说吧。”几个交警正乐得能多完成一个任务指标,废话不说,把彭乐手铐一拷,带警车上去了。“那个女的,你跟我们走,还是自己回去?”窦方站在路边傻了眼,大晚上在县郊根本打不到出租,她只好也跟着上了警车。
张弛摘下帽子,坐在前面副驾,没有回头。
回到派出所,张弛说还得回隔壁科室值班,办完交接,把荧光绿背心还给交警队,人就走了。交警队的人叫彭乐签字,“等酒醒了就让你走,改天再来交罚款和领车。”彭乐这辈子还没因为这点屁事进过派出所,跟一群倒霉司机蹲在一起,他左看看,右看看,别人都没戴手铐,顿时心里那个火蹭蹭的,“手铐不给我解?”“你先等等。”交警挺忙乎,把这几个醉鬼扔进来后,外头警车闪着灯,又乌拉乌拉地驶出去了。只剩下个值班的文员,坐在自己的电脑后头。
窦方比他强点,不用戴手铐,孤零零地站在旁边,没人接待,也没地方坐,有点可怜巴巴。
彭乐看她一眼,叫那个电脑后头的文员,“哎,手铐给我解开啊。”对方没搭理,彭乐顿了一下,两个手去摸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决定先打个求救电话,摸了左边是空的,右边也是空的。“操!”他想起来自己才被张弛搜过身,“他妈的张弛把我手机摸走了。”刚一起身,电脑背后的文员把脑袋伸了出来,“不许乱动哈。”
彭乐只好叫窦方,“你去隔壁,把我手机要回来。”
“他不给我呢?”
“你说我给我三姑打电话。”彭乐气急败坏地嚷嚷,“让他继续给我装。”
“不许说话哈。”电脑后头又冒出来一句。
窦方不太情愿,但她也不想饿着肚子在交警队的办公室站一晚上,只好走出门,来到走廊。已经过了九点,整栋楼上都是黑乎乎的,只零星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她走进邻近的办公室,门是半开的,她看见张弛的桌子上有吃剩一半的方便面,一盒插了吸管的牛奶,居然还有一本封皮破破烂烂的武侠小说。看来加班确实挺无聊的。
窦方正想辨认封皮上的字,有个人从背后经过,她忙把伸长的脖子收回来。张弛看她一眼,回到桌后,把小说扔进抽屉,方便面和牛奶盒丢进垃圾桶,然后他走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窦方感觉肚子里肠鸣如鼓,只好跟张弛说:“你把彭乐的手机还给他。”
“他要手机干嘛?”
“打电话。”窦方观察着他的脸色,“他说要给他三姑打电话。”
“他手机没电了。”张弛见窦方的神色好像不相信,他干脆把彭乐的手机从抽屉里撂在桌上,让她自己看。窦方摁了开机键,果然没电了。她很无语,左右一看,这办公室里也没有充电线。她估计张弛有,但是不肯借给她。窦方抓了一下脸,犹豫着,“要不,你帮他打一个?”
“我为什么要帮他打?”张弛斜她一眼。
窦方闭上了嘴。也许是和廖静分手了,他心里气不顺。她又琢磨起张弛和廖静分手的缘由,把另一个办公室还戴着手铐的彭乐给忘到了脑后。窦方的目光在张弛脸上瞟来瞟去,对方戴上了耳机,显然没打算和她继续交谈。她发现电脑投在他脸上的光不断变幻,窦方顿悟,这家伙正在惬意地玩电脑游戏。这个晚上报警电话没有怎么响,等过了十点,他就可以回小屋的单人**去睡觉了。而她想到自己没吃到铁板牛排,还要被迫在这里罚站,就特别嫉妒他。这时她又想起来,曾经她还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拘留过一晚上。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虐待人啊?”窦方冷不丁开口。
张弛把耳机摘下来,“什么?”
窦方把重心换到另一个腿上,她的两只脚可酸麻了,她越发不满,越发阴阳怪气,“你是个抖S吧?”她怕他不懂,“就是那种变态狂,特喜欢虐待人,拿手铐铐人,让人罚站。”她突然灵光一闪,彭乐说张弛老被女人甩,大概率心理变态,廖静该不是因为他太变态而跑掉的吧?
“我不是。”张弛平静地说。他把电脑的页面关了,放下耳机,然后把水杯往窦方面前一推。窦方看见里面有一盒牛奶,浸在热水里。
“还有一个小时他就能走了。手机别忘了。”张弛把热好的牛奶、手机一起留在桌子上,回到那个有着昏黄灯光的小办公室里去了。窦方把牛奶拿起来一看,是红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