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不是那种**四射, 口若悬河的魅力型老师。但她博学又耐心,说话慢条斯理,是令人放松的人, 也有自嘲的幽默感。

吃个蛋糕的功夫,叶深就把苏拉的家世背景和成长经历套得清清楚楚。苏拉也没打算隐瞒,毕竟学籍档案对老师不是秘密。

叶深用小勺子刮着蛋糕上裹奶油的樱桃:

“苏拉, 你为什么想考清华呢?”

苏拉不知怎么回答, 索性反问:

“你呢?为什么教我们读诗呢?”

叶深的眼下黑影很重, 看起来十分疲惫,却因苏拉的问题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因为你们这个年纪,正好读诗啊。”

苏拉的嘴角讥诮地扯开。

“没有什么年纪该干什么事的道理。”

如果有这样的道理,七岁的苏拉应该被爸爸妈妈捧在手掌心里, 十二岁的苏拉不需要捡堂弟的旧衣服穿, 十六岁的苏拉也不必苦心积虑地逃离榴城。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但叶深的眼神已经浮现了震惊, 就好像苏拉心里的话,全都被听见了。

苏拉避开她的注视:

“老师, 我跟王子猷他们不一样,风花雪月什么的,是你们大城市有钱人陶冶情操的玩意儿。我只有读好大学这一条路, 您让我考高一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蛋糕很甜, 奶油很滑,吃进嘴里一点渣渣都没有。

叶深沉默了一下:

“苏拉,你是聪明优秀的学生, 老师尊重你的努力。”

“越是聪明的学生, 对世界的困惑越多。你能感受到身体里涌动的能量, 却不知道怎样取用。你以为分数是这一切的答案——它当然是一部分答案,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可是另一些问题呢?”

“什么样的情感是真实的,什么样的情感是虚伪的?善良和罪恶是非黑即白的吗?羞耻心和负罪感应当安放在何处?痛苦是从哪里来?机器和人,谁更快乐?人是否一定要有理想?命运为什么不公平?这些,你没有问过自己吗?如果,你在十八岁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在二十岁的时候,怎么面对更加残酷的人生呢?”

“读诗不是有钱人的特权,越是在困顿之中,越是需要精神的力量。”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探头去书柜的底部找寻,找了半天没有收获,又转向床头,终于被子底下翻出本《浮士德》。

“这本书借给你。你可以快速浏览一遍,摘抄好句,用在作文里,保证能加分。”

叶深朝她眨眨眼:“当然,你也可以用心读。”

苏拉接过书,放进书包。

叶深从床头拿了盒止痛药,抠出一片吃下去。

苏拉一言难尽地说:

“叶老师,有病还是得去医院。”

“也没什么,颈椎病,老毛病了。这阵子忙,等放了寒假再去看。”

苏拉遂没再说什么。

后来,她无数次地想起过这个时刻。

如果世上真有穿越,她可能无法阻止苏海跃跳下河救人,无法阻止吴小霞出车祸,但她一定能劝叶深去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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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高中的二十周年校庆,苏拉作为优秀学生代表演讲,她请叶深改了一遍演讲稿。

在演讲稿里,苏拉引用了《浮士德》里的话:

“太阳自然是终究要沉落,醒着的只是我新的追求。”

苏拉以为,这样算是隐晦而不失体面地示好。

然而,稿子还没改完,班主任就通知苏拉,演讲换人了。

苏拉去找教导主任,想问清楚情况,就在教务处门外听见了叶深的声音:

“演讲人说换就换,学生会觉得规则都是虚无的,心里该有多难受?这不公平!”

“现实就是这样的啊,哪里有那么多公平?而且这个事情,是人家家长主动提出来的,是杜苏拉的亲妈,亲妈哦!人家说了不希望孩子高三还分散精力,我们能怎么办吼?”

“至少也该先问问杜苏拉自己的想法,不能家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老师啊,不过就是一个演讲而已嘛,又不是评奖评优考试成绩,多大点事啊?我跟你说,校庆那天请了明星,还有电视台来采访做节目,让杜荔娜上台就很好嘛,漂亮、气质好,又会跳芭蕾,普通话还标准,很能代表我们学校的风格嘛!”

叶深沉默了一下,又执拗地说:

“主任,如果一开始就定的是杜荔娜,我没话说。但是这样换来换去,对两个孩子的心理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哎哟叶老师,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们班的语文成绩吧!上次模考……”

苏拉站在门口,蓦地出声:

第96节

“叶老师,我对学校的安排没有意见。”

教导主任和叶深都愣在当场。

“我妈说得对,我现在高三,最重要的是备战高考,演讲会分散我的精力,娜娜比我更适合做演讲学生代表。”

苏拉转向叶深:

“叶老师,演讲稿您修改过了吗?我觉得,稍微修改一下,就可以直接给娜娜用。”

她牵动面部肌肉,笑道:“我们是姐妹嘛,谁讲都一样的。”

走出教务处,苏拉走得飞快,叶深一路小跑跟在她后面。

“苏拉,你等等。”

苏拉在走廊里站住:

“我不在乎,真的。叶老师,你别把人都想得跟你一样敏感。”

叶深专注地望着她:

“苏拉,有时候不在乎,只是把愤怒强行压抑下去,就像沤肥一样,沤着沤着就成了恶意。”

苏拉翻了个白眼:

“这真的是很小的事情,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叶深摇头:

“没人要求你必须心胸宽大。不公就是不公,不分大小。无法得到光明正大的秩序,就有可能被情绪驱使,走上危险的道路。苏拉,你可以在乎,可以反抗,老师支持你,不论最后结果怎么样,你的态度要让人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苏拉被叶深煽动了。

但很快,高考、杜家的支持、江世敏的态度全部涌上心头,她意识到前一秒的自己有多可笑,而叶深比自己更可笑。

“叶老师,别小题大做,真的。”

她转身走了。

后来的校庆晚会上,用自己的邮箱假冒洛逸的邮箱,交给杜荔娜,完全是临时起意的恶作剧。苏拉没想过这和演讲换人有什么关联,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叶深对她的了解,很可能比她自己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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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拉把看完的《浮士德》还给了叶深。她承认,大部分内容她没看懂,但魔鬼冒充浮士德指导学生的那一段,就像是叶深在讽刺自己。

她又从叶深那里借走了《瓦尔登湖》,还回去的时候,又拿走了《复活》。

苏拉还是更喜欢看小说,像《简爱》就很好。而叶深最喜欢的《荷尔德林诗选》,她根本读不进去,只记住叶深挂在嘴边的那句“诗意地栖居大地”。

疏于打扫的单身宿舍,逐渐成了苏拉的庇护所。她在叶深面前,变得很多话,变得尖锐而好斗,总是质疑。而叶深欢迎这种质疑,她们一起讨论诗歌,讨论小说,及至后来,讨论各自的身世和现实。

说起来,她们虽是师生,年龄只相差七岁,四舍五入,也可以算是朋友了。

“我们这个年龄的学生,真有人像你一样喜欢读诗吗?”苏拉问。

叶深遂大笑:

“我弟弟林渡,算是一个。”

林渡这名字,苏拉不陌生。她从叶深那里借来的书中,很多空白处都有林渡的批注,有时是一段潦草的反问,有时是给插画上的人物画个奇怪的帽子,落款很清晰,字体潇洒,毫无敬畏。

苏拉问她,为什么和弟弟不同姓。

叶深便把林家的破事告诉了她。

她本来叫林深,和林茂生决裂以后,才改了随母姓,姓叶。

她总是那么平和愉悦,苏拉无法想象,她有一个无情市侩的父亲,和一个抑郁自杀的母亲。

相比之下,苏拉觉得自己还不那么惨。至少她幼时被毫无保留地疼爱着,至少苏海跃是个高尚而温情的人,江世敏还坚强地活着,活得比任何人都热烈。

而叶深,竟然还能和那个弟弟,做朋友。

“如果是我,会在路上挖个坑,再铺上稻草,等他掉进去。”苏拉说。

叶深遂哈哈大笑。

“恨是容易的。我至今还恨,恨我爸,也恨我妈。也许到死我也没法原谅他们。”

“……苏拉,你也恨过很多人吧?”·

苏拉怔住。

她……恨吗?

她当然恨。

恨江世敏,恨苏海飞,恨阎秀君,恨杜荔娜和杜宇风,甚至恨苏海跃。

无处安放,又无法对人言的仇恨。

“这世界对人要求太高,尤其对女性,教你们不能够恨。你做不到,便只好不承认自己恨。”叶深叹了口气,“其实何必消解那些恨?如果他们伤害了你,你就有理由恨。”

这感同身受的教诲,和苏拉从前听过的太过不同。

“人活在人群里,注定是要互相伤害的。能够填平縠隙,弥合尖刺的,需要那一点多出来的善良。并不是你心胸不够宽广,也不是你太坏,只是你还没遇到那一点善良。或者,你还没给予过别人那一点善良。”

“苏拉,你是你遇到的所有人的总和。你爱的人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恨的人,也会成为你的一部分。”

“只是,不要把恨看得那么重要。”

说到这儿,叶深按了按后颈,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最近常常这样,也许是颈椎病更严重了。

苏拉本想说什么,但立刻被她的下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苏拉,你想过读法律吗?”

作者有话说:

“太阳自然是终究要沉落,醒着的只是我新的追求。”——《浮士德》樊修章译本

叶深身上,有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位语文老师的影子,但人生经历和性格、教学风格完全不同,所以不能说是以那位老师为原型。我以为,最重要的是老师传递下来的那种精神的种子,向老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