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从这个案例看到,女孩无法处理自己过强的罪疚感,导致她不能顺利过渡到潜伏期,也妨碍了她的整个发展。她的情绪被错置了,只能在暴怒中找情绪的出口;她对焦虑的修饰也走偏了。伊尔莎总是一副不快乐不满意的表情,既不知晓自己的焦虑,也不明白自己对自己的不满。分析有一个重要的进展,就是使她明白了自己的不快乐与自卑感,明白了自己对没有人爱的深深绝望,以及自己在无助中放弃了去赢取别人爱的努力。以前她对来自身边的爱与赞扬有一种明显的冷漠态度,后来却极度渴望着它们,使得她对母亲的特别顺从,这也是潜伏期的特征。在分析的后期,我们揭示了她强烈罪疚感与课业失败的深层原因,一旦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病症,分析便容易多了。
早先我谈到伊尔莎与她哥哥之间的性行为。她的哥哥比她大一岁半,在我开始分析伊尔莎不久,我也开始治疗她的哥哥。对两个人的分析都显示,他们之间的性行为从童年早期就已经开始,一直持续到整个潜伏期,只是间隔期比较长,形式也相对缓和。值得注意的是,伊尔莎在意识层面上对此事无丝毫罪疚感,只是对哥哥表示厌恶。对她哥哥进行分析后,他完全停止了与妹妹的性行为,这反而激起了伊尔莎对哥哥更大的恨意。但在后来的分析中,随着她其他方面的变化,她开始对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罪疚感与焦虑。[107]
我发现,伊尔莎处理罪疚感的方式具有反社会的人格特质,比如她拒绝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且对身边的人充满敌意、常常反抗。在肯尼斯的案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运作机制,他对别人的意见完全不在乎,并且极端缺乏羞耻心。我们甚至可以在正常但淘气的孩子身上观察到类似现象,只是程度上要轻一些。对各个年龄层孩子的分析显示,减轻他们的潜在罪疚感与焦虑,能够增强他们的社会适应性,增加他们的责任感——分析得越深入,社会适应性与责任感就越强。
这个案例也向我们指明了在女孩的发展过程中,哪些因素在成功过渡到潜伏期的过程中起着决定作用,哪些又在向青春期的过渡中起作用。像我们之前提过的那样,有的青春期女孩其实是处在她延长的潜伏期之中。通过对她们早期焦虑与罪疚感(源于对母亲的攻击性)的分析,我们不仅可以促使她们成功过渡到青春期,也能够帮助她们顺利进入成人世界,以确保她们女性化的性取向与人格特质能够得到完整的发展。
最后我想介绍一下在此案例中所运用的分析技巧。在治疗的前半段,我使用的是潜伏期分析技巧,而后半段使用了青春期分析技巧。我已一再提及,针对儿童发展的不同阶段,要运用不同形式的心理分析技巧。我想强调的是,对于所有年龄段的孩子,早期分析技巧都是基础。在上一章中我曾说过,我分析潜伏期儿童的基础技巧,来自于我为幼童开发的游戏技巧。而本章讨论的案例显示,早期分析技巧同样也可以用在很多青春期儿童身上。如果我们不能充分考虑这些青春期儿童行动与表达幻想的需要,不能小心翼翼地管理他们放纵自由的焦虑,不能够运用有足够弹性的技巧,那么我们在很多棘手的案子面前可能会力不从心。
在分析心灵的最深层面时,我们必须观察特定的情境。与修饰过的浅层焦虑相比,那些深层焦虑无论在质上还是在量上都要强大得多,所以我们必须对这些焦虑进行充分的管理。为了管理这些焦虑,我们要将焦虑带回它的源头,通过系统地分析移情情境来解决它。
在本书开头的章节中,我已经描述了在孩子很害羞或者对我很不友善的情况下,如何立刻开始分析消极移情。通过这种方法[108],我们就可以在潜伏焦虑浮上表面、焦虑发作之前,及时对潜伏焦虑中隐藏的信号进行识别与解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掌握全面的知识,一方面必须知晓儿童早期阶段的焦虑反应,另一方面必须了解自我为了对抗这些焦虑而采用的防御机制。事实上,分析师必须掌握心灵最深层次结构的理论知识。分析师的解析工作,必须针对那些和大量潜在焦虑相关联的素材,并且必须让那些已经被激发的焦虑情境彰显出来。他必须建立以下关联:(一)潜在焦虑与其下特定施虐幻想之间的关联;(二)潜在焦虑与自我对抗焦虑的防御机制之间的关联。换句话说,为了通过解析解除病人的特定焦虑,分析师必须在曲折小径中探索超我的威胁、本我的冲动,以及自我为了协调超我与本我所作的尝试与努力。于是,解析便能循序渐进地,将被激发出来的焦虑内容带入意识层面。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分析师必须绝对杜绝在病人身上使用“非分析”的方式,因为只有避免对孩子使用教育或道德影响的手段,分析师才能触及心灵的最深层面。如果分析师用“非分析”的手段阻止了孩子的本能冲动,那么他也将不可避免地压制了他们的本我冲动(id impluses)。即便在分析幼童时,要深入接触孩子最原始的口腔施虐与肛门施虐幻想,也是一件艰苦卓绝的工作。
并且,通过对孩子的焦虑进行系统调节,孩子在两次分析的间隔期也不会积累太多焦虑,或者即便是分析提早中断,焦虑也会保持在可控范围内。如果遇到这样突然中断的情况,焦虑的确会暂时变得更加强烈,但孩子的自我会马上对它进行约束与修饰,甚至比分析之前做得更好。在有些案例中,孩子甚至能躲过强烈焦虑期的过渡阶段。[109]
我已强调过青春期与儿童发展早期阶段之间的相似性,下面来简要谈一谈它们的区别。与潜伏期相比,在青春期阶段儿童的自我发展更为完全,兴趣更为成熟,这就需要分析师采用更加接近成人的分析技巧。对于某些特定的孩子或特定的分析阶段,我们可以求助于其他表征方法,但总的来说,在分析青春期儿童时,我们主要依靠的是语言联想,因为只有通过语言,这些年轻人才能够完全与现实建立起联系,并培养出正常的兴趣爱好。
基于这些原因,分析师在分析青春期儿童时,必须同时掌握成人分析技巧的全部知识。我认为对儿童分析师来说,成人分析技巧方面的训练,是掌握儿童分析特殊技能的基础。若非在成人分析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积累了足够经验,分析师是无法进入儿童分析领域,因为儿童分析在技术上更为艰难。为了在儿童不同发展阶段修正治疗形式的同时,又坚持分析治疗的基本原则,分析师不但要精通早期分析技巧,还必须对成人分析技巧融会贯通。
【第六章】儿童神经官能症
目前为止,我已经探讨了如何像成人一样对儿童进行深层次分析的策略。下面我将讨论究竟哪些症状的出现,是儿童是否接受治疗的标准。
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儿童身上的哪些障碍应视为正常行为,而哪些障碍是神经官能症的表现,即哪些时候只是儿童在调皮捣蛋而已,哪些时候表示儿童的确得病了。总体说来,我们期望碰到一些典型的障碍场景,这些场景的发生次数和结果虽会千差万别,但只要它们没有超出特定范围,它们仍然是儿童成长过程的一部分。然而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这些障碍在儿童发展过程中在所难免,我们很难鉴定这些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障碍,在何种程度上是严重发育障碍的基础和症状。
进食习惯上的一些明显障碍,尤其是焦虑的各种表现形式,无论是夜惊还是恐惧症,基本上都被明确认定为官能症表现。但是基于幼童的观察结果表明,他们表现焦虑的形式多种多样,并都经过修饰。甚至早在二三岁时,他们表现出来的各种焦虑变体已反映出相当复杂的抑制过程。比如,即使没有再出现夜惊,他们还是会偶尔出现睡眠障碍,如晚睡、早醒、晚上睡不安稳或者容易惊醒、午觉入睡难等。这些都是我在心理分析中发现的原始夜惊的各种变体。这类儿童通常还有很多让人不安的爱好和仪式,这些爱好和仪式使他们在睡前沉迷不已。与此同时,未加修饰的原始进食行为[110]通常会成为一种进食习惯,如吃得慢慢吞吞、咀嚼不当、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食欲等,这些进食行为甚至干脆演变成糟糕的餐桌礼仪。
显而易见的是,儿童一见到特定人群就会表现出来的焦虑通常被当成胆小。后来我们就会发现,这恰恰是社交场合抑制或者羞怯的表现。所有这些不同程度的恐惧只不过是原始焦虑的不同变体而已,因此,害怕见人可能会决定他们以后所有的社交行为。如果儿童明确对某些动物怀有恐惧心理,慢慢地,他们就会开始厌恶这些动物,甚至是所有的动物。如果儿童害怕看到某些没有生命的物体(事实上它们通常会被幼童赋予生命),一旦长大成人,这种恐惧就会变得逐渐外显,使他们厌恶所有与此相关的活动。因此,假如小孩害怕电话,以后他就会变得讨厌打电话。再例如,儿童对引擎的恐惧可能会让他们厌恶旅游,或者一出游就会让他们感到疲惫不堪。在另外一些案例中,对街道的恐惧会让他们变成厌恶上街散步。这类抑制行为同样会出现在运动和动感的游戏中。这些我已在论文《早期分析》[111]中进行过详细论述。这种抑制行为的外显方式千差万别,程度各异,他们要么讨厌某种运动的特殊形式,要么厌恶所有的运动项目;要么容易感到疲劳,要么觉得自己身体笨重,迈不开步等。正常成年人的某些癖好,习惯和压抑也同属此类情况。
普通成年人通常都会找出一些借口,进而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某些物体。他们通常会说这些物体太无趣了、不够档次、不干净及诸如此类的原因(这种不喜欢从来都不缺理由开脱)。必须承认,相比成人,儿童身上的这类厌恶和习惯会更加强烈,也更缺乏社会适应性,通常会被认为是顽皮捣蛋的表现。然而,这些始终还是焦虑和罪疚感的外显方式。它们跟恐惧症紧密相关,通常也跟强迫性仪式有着紧密联系。它们取决于于儿童在细节上的诸多情结,因此教育措施通常会行不通,然而这些问题经常可以像其他神经官能症状一样通过分析解决。
在此,我只能提一两个我所观察到的有趣案例稍加说明。有个小男孩会瞪大眼睛做鬼脸。另外一个男孩会不停地眨眼睛,以此拒绝承认自己对失明的恐惧。还有个男孩会张大嘴巴表示自己对**行为(fellatio)的忏悔,随之会吹个口哨表明自己放弃忏悔。我经常发现,大人在给儿童洗澡或者洗头时,儿童经常会表现出任性行为。这些行为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一直害怕自己会被阉割,或者害怕整个身体都被毁了。我还发现,不管是儿童还是成年人,挖鼻孔其实象征着他们对父母身体的肛门攻击。父母和护士很难说服儿童帮他们做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或者让他们学会先思后行(这通常会把负责人员搞得极不愉快)。最后我们会发现,这些困难自始至终都因焦虑而起。比如,在有些案例中,儿童不喜欢从盒子里拿出东西。后来才发现,这个动作象征着对母亲身体的激烈攻击,这是禁止行为。要是真的从盒子里拿出东西,攻击行为就会变得实体化。
儿童的精力会特别旺盛,也比较活泼好动,以至于有时会表现得骄傲自大,目无尊长。而大人通常会根据自身经验错误地认为,这要么是脾气比较怪的表现,要么是目空一切和蔑视作用下的不服管教。其实这种行为还是焦虑的过度代偿。而且这种克服焦虑的方式会极大地影响儿童的人格塑造过程(character-formation)及以后他们对社会的态度[112]。活跃好动的同时通常伴随着坐立不安,在我看来,这是很值得关注的一个症状。在坐立不安的过程中,儿童会使运动神经成功得到释放。这种释放的需求通常在潜伏期初期就开始慢慢积蓄力量,到最后就变成了非常明显的模式化行为。这种行为很容易在儿童表现出来的过度好动中忽略不计。到了青春期或者稍微更早的时候,他们会再次出现或者变得更加明显,也为抽搐(tic)[113]的出现埋下了隐患。
我反复强调游戏抑制(inhibition in play)本身所带来的重大意义。这种抑制通常会隐藏在各种五花八门的形式中。在分析过程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各种强度的表现形式,比如儿童明确不喜欢某些特定的游戏种类,对任何一种游戏都缺乏耐力,这些都说明了游戏中的部分抑制。此外,有些儿童需要别人在游戏中扮演重要角色;他们希望对方能积极主动,自己也不会主动去拿玩具,等等。还有些儿童只喜欢玩有固定规则的游戏,这样他们只要完全按部就班就可以了;还有的儿童只喜欢玩特定的几种游戏(他们时常玩这些游戏,真可谓乐此不疲)。这些儿童不得不极力抑制幻想,这通常还伴随着强迫性的特点;与其说这些游戏是一种意志的升华,不如说是一种强迫性行为。
某些游戏背后隐藏着一些模式化或固定僵化的动作,尤其是处于向潜伏期转变的发展时期。有这么个小男孩,八岁,过去经常玩警察值岗的游戏,几个小时内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一些特定的动作,有时又会突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很长时间。在有些案例中,儿童则会表现出与抽搐紧密相关的异常好动(peculiar overactivity),这些也会隐藏在特定的游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