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罗城没有下雨。蚩川在房子里闷坐着。

水罗城的人,盼望雨,但害怕夏日的雷神一夔。也许夏天夔的脾气不好,总是发火咆哮,只是没降下火灾,这于水罗城人真是万幸:灾难没带来,却白赚来一场雨!庆幸之余,又深深地担优着下一次的夔神发怒。水罗城的人都知道,夔要发怒了,就撕下自己的皮,做成鼓,再取下自己的一条肋骨,猛打!那声音是可怕的,能震破头,震碎心,所以夏日下雨时水罗城的人随时都带着树胶,看天变了脸,就粘住肚脐眼和耳朵。

但是,秋天却不怕夔神的。雨,能连着下,断断续续近一个月,但夔从来不大声喝斥的,脾性温和到了极点。水罗城人的说祛是:秋日里,夔神被蚩尤神降伏叫他来下雨,也不敢打致。令人提心吊胆的火夏已经走了,秋夫的雨率却没雨,并且看不出下雨的迹象来,这不是奇怪的事情吗?

蚩川心焦,但又没法,更让他从心底里担忧的市是:水罗城的“食籽”快完了,而雨季前竟没有一只草人木筏顺着何治从虎豹口漂来。

水罗城特殊的地理环境,不能运来比较多的“食籽”和其他物品,再说,也不敢存的太多,不然会引发天火烧的!从翰大批大批的水罗城人“闯”,漂流四方,吃百家饭,水罗城“台籽”主要由少年和“锣”来消耗。现在不同了,男人不能“闯”,“闯”的女人既没带回来婴儿、大肚子,也没带来“食籽”,这不能不使所有的人心里发慌。

蚩川算一下,已有三个女人超出了时间,若在以前,水罗城的人联络一下可以顺路寻找,现在出去的人少,天下又是变了样的,从大海里怎么捞到针?所以,惩罚的措施早就没法实行;蚩云和蚩雪眼看到期,会不会正在回来的路上走呢?但是雨季的时间已开始,她们是不会放下来木筏子的。

雨不下,空气却闷热,更令人烦躁,烦躁的男人坐不住,皆在城门外狠狠地敲打肚皮鼓,发泄心中的愤怒和怨恨。他们时而恨“闯”而未归的人,时而恨夔神,时而恨“锣”,时而恨没逮住的兔,让人心里生恨的事和物太多了,就每日都不间断地打肚皮鼓。愈用力打,鼓声愈沉闷,传得远,从早晨到深夜,空山幽谷里几乎听不到了人声和歌声,只是漫飞着高一阵低一阵、急一阵缓一一阵的鼓声,仿佛比赛似的。鼓声所及的地方,鸟不敢落,兔不敢来,狼不敢嚓叫,甚至薄薄的云也远远地停住了脚步;山呢,要逃逸却拖不动笨重的身体,只能倾斜了身子。只有黄河里的水,或许是麻木了,或许是出于无奈,昼夜不息地流着。

一切都沉浸在忧郁和频闷中一包括赞劲的、小公牛一样健壮的蚩苗子。但朵朵却似乎是个例外,她仿佛是最开心的人,

对水罗城面临的种种稳步前来的夹难没有丝毫畏惧和担忧,或者说恨本就不关心;而对于“天火”之类水罗城人深深恐惧的灾难,她表现出少有的镇静,并且夏日下大雨时还敢站在庙门向风雨弥漫的水罗城上空观望。蚩川想不出是什么神给她的勇气和神力,欲卜算一下她的前世,又不能违背了规矩:朵朵是“锣”呀!

想不出道道的事,蚩川还是要想。他觉得朵朵不是一一般的“锣”:她是从虎豹口的河里捞起来的,谁也不晓得她的以前;而其他的“锣”都在选定了后才想办法弄到水罗城来。反正朵朵有些怪:爱笑,爱唱,还爱往山里去采野果、捡鸟羽毛。蚩萨说后山里有风凰,她连着多日去找。一水罗城这地方哪会有凤凰?

一次,碰见蚩川,她问:

“三足鸟是什么鸟?水罗城真的有吗?”蚩川吃一惊,说:“听谁说的?”“蚩萨。”

‘毛拉’!割了他的舌头!”

朵朵不敢再问,匆匆跑回了庙,几日没出来过。

蚩川到城外击一阵鼓,把蚩萨叫来骂一顿,其他人想割舌剜眼,蚩萨的妹妹蚩雪跪倒在人群里哭着说:“保证不让哥哥再胡说了!我是马上要“闯’的人了,见了哥哥的血,会不吉利的!”

于是,蚩萨就免掉了一顿重罚。

那时候,蚩苗子还不到“住庙”的年龄。

蚩川一直把朵朵当作疑团放在心里,有时会以为水罗城的沉闷疑难是她带来的,没有来历的人总是有灾祸伴随的:好好的人,怎么就掉进河里呢?当我救上羊皮孩子时,岸上咋沿大人搭理呢?肯定是和秃头“魃”(传说中黄帝的女儿,极丑)”样的灾星!

这只是蚩川的心思,不敢告诉别人。朵朵心甘情愿做了“锣”,就是神了,谁也不能冒犯的,冒犯了“锣”的人,会核夔神抓了头的!

蚩川在房子里冥想着时,城外的肚皮歧又响起来,声音很重,仿佛是夔皮做的鼓,鼓声震得头痛。蚩川睁开眼,又出了门,站在台阶上向城外看,是蚩萨在打得响。这时候朵朵从庙里也听见了鼓声,响第声时,他就听出这是蚩萨那杂乱、零碎、没有底气、喘息一般的鼓音。

经期过后,朵朵用经血染的丝绸牡丹挂在量萨的门上;那天傍晚蚩萨的歌是欢快的,而蚩苗子却尽着嗓门粗声大气地讲命唱伤感的歌。朵朵忍不住想哭,但终于没有掉下泪来,只是用歌声说:

桦木的对窝里踏蒜呀哩,

什样锦端馍(呀)馍哩;

想起个阿哥是泪淌呀哩,

打转个平轮的磨哩。

蚩苗子却回的歌更悲切,蚩萨以为这歌是唱他的,喜滋滋背着铺盖卷朝庙里走去。

“神‘锣’!神‘锣’!我来了,狗日的太阳赖在山头上不下落,真急人,惹得你唱歌。”未到庙门前,蚩萨就大声喊。

朵朵默默地坐在雕花木**,眼里空空的,望着外面,蚩萨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灰色的城墙,灰色的石屋,灰色的天空,没有别的什么新鲜东西,复转过头,说:“神‘锣’,你气愤我吗?今晚我喝了药酒的,刚才我还试了,火旺得很,想着想着,‘棒石子’的头就抬起来了,就挺直了,真是个好货!不信你看。”说着他腾出手来想解裤子。

朵朵回过神来,忙说:“把丝绸牡丹花不挂在庙门上,算什么?”

蚩萨屁颠屁颠把花挂好了,关上门,屋里更黑了。朵朵却没铺床,还坐着。

“你昨哩?”蚩萨问。“有难肠事呢。”

“什么事?”

“告诉你有啥用?”

“你是担心没有吃的吗?别怕,饿死水罗城的人,也不能空了‘锣’的肚子。再说,山里的野兔、野鸡,什么不可以吃?”

“谁为了吃的?”

“不为了吃,还愁啥呢?天火?雨季到了,不会有的;雷神?秋天下雨是不打夔皮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