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期恍惚间好似察觉到了什么, 越发沉默,看着四娘子干瘦惨白浮着病气的脸,对她的怜悯和因为她是明如槐亲娘, 那种爱屋及乌的难过, 也慢慢消失。
女子活在世上, 被礼教束缚, 被父夫束缚, 活的殊为不易,哪怕是她这般出身高门的贵女,不愁吃穿, 入宫后依然要仰仗君王的宠爱过活。
这世上如她娘亲般,自小得到父母之爱, 婚后得到夫君一生宠爱的女人,不必服侍公婆, 不必与妾室争宠的,实在凤毛麟角。
因为知道、懂得, 所以她对女人格外宽容。
除了羞辱过她的周慧荑,便是曾经的对手孙芍,进了冷宫她也会照拂一二,就算是算计过她的王若君,病的如此凄惨, 她也会将自己的红参送过去表表心意。
她知道, 她们都曾是好女子,只是被世道裹挟着, 不得不去争, 不得不去伤害跟自己同样处境的女人。
然而没有到万不得已没了退路时,还要去算计别人, 这种行为就非常恶心了。
“秦姐姐,谢大小姐,这是静娘,是我的外甥女,是个好苦命的孩子,她娘病死了,他们家把她嫁到了北地,她那先头的夫君全家获罪,我这外甥女便成了罪籍。”
四娘子边说边喘,上气不接下气,给明如槐心疼的,想让她躺下歇息,她却不管不顾,执意要说完。
“她那夫君,为了几两银子,把她卖给了北地的蛮子做妻,两年前我才将她赎出来,这孩子被她那两个丈夫,折磨的不成样子,差点活不下来。这两年,一直都是她陪在我身边,服侍我,照顾我,如女儿待母亲般待我。”
“秦姐姐,谢家大小姐,我就要死了,我那几个孩子槐儿能帮着照顾,可我这个外甥女要怎么办呢,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我就算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谢姑娘,你开开恩,让她给槐儿做个妾,她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一定会好好侍奉你,你开开恩,收下她,给她一口饭吃。”
秦敷满脸不愉,谢期只有沉默。
明如槐不敢置信高喊出声:“娘,您当着阿鸢妹妹的面说什么呢,咱们不是说好别说这件事吗?”
“我会好好照顾表姐,可我不能纳她!”
四娘子哭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表姐嫁过两次了,还跟了个蛮子,以后就算嫁人又能嫁给谁,你不要她,是要让她去死吗?给她一条活路吧……”
她又开始咳血。
静娘膝行上前,泪流满面:“姨母,您别在逼表弟了,我是个残花败柳,怎配给表弟做妾?只有谢家大小姐那样的姑娘才配的上表弟,您若是去了,我随着您一起去,到地下伺候您。”
“静儿,我可怜苦命的静儿啊,槐儿,你跪下,你若不答应这件事,娘死不瞑目,以后你就别叫我娘了,把我用破席子一卷丢出去吧!”
明如槐还不肯答应,四娘子居然挣扎着下床要给他和谢期跪下。
“谢大小姐,你心好,求你开开恩,槐儿,你非要为娘给你跪下,你才肯答应吗?”
她眼睛一闭,就要惊厥过去,明如槐吓得够呛,急忙冲上去握住他娘的手:“好了,娘,您别这样了,先养好身子,我答应,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秦敷冷笑一声,拉着谢期转身就走。
“你现在还觉得,明如槐是个好的选择对象?”
谢期摇摇头:“娘,先等等吧,就算不结亲也莫结仇,有些话说明白比较好。”
秦敷满意的点点头,很是欣慰:“我的阿鸢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人都是会变的,这句话娘以前不以为然,你爹从前待我有多好现在依然如此,就以为旁人也是这般,四娘子早已不是那个四娘子了,她是病糊涂了,还是打定主意不想让儿子跟咱们家结亲?还没订婚呢,就用这种招数恶心别人。”
谢期想了想:“四娘子与明叔叔感情再好,也不过一起过了两三年,她再婚后跟她那二夫却实打实的过了十几年,明如槐虽是她亲子,可感情上,也不一定有那个静姑娘亲近,毕竟她一直在身边服侍她。”
“人心虽都是肉长的,却也都是偏的。”
明如槐追了出来,神色慌张:“伯母,阿鸢妹妹,请留步。”
秦敷冷哼:“我还以为你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对我们阿鸢好的,我们来了,到底顾念着过去的情分,却看了好大一场戏,这是拿捏着我们好性儿,觉得我们阿鸢非你明如槐不嫁了?”
还没成婚呢,就要塞进来一个妾,还以性命要挟她们同意,不同意便是不良善,不大度。
明如槐急忙否认,深揖一口气:“伯母,我真的不知,娘今日会提起此事。”
“原先娘有这个意思,我不同意,我已经对鸢妹妹做出承诺,此生不纳她人,可娘她……”
明如槐苦笑:“小侄真的没有逼迫阿鸢接受的意思。”
秦敷冷厉这眉,想要跟他分说个明白,谢期捏了捏她的手,并没有被侮辱戏弄的怨愤,反而平静的不可思议。
若是她爱着明如槐,在乎明如槐,一定会耿耿于怀,他居然应承了他娘,要纳他那个表姐为妾。
可谢期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有种棋子落定果然的感觉。
她不生气却并不代表一定要接受,前世萧直是皇帝,捏着她一家子的性命,她委曲求全也便罢了,可明如槐又是谁呢,她为何要受这个委屈。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不必解释。”
明如槐眼睛一亮。
谢期接着问:“你答应了你娘,虽然是因她病着,事急从权,你真的要纳你表姐?”
明如槐沉默一瞬:“阿鸢,你也瞧见了,我真的没办法拒绝,只能先答应下来,稳住我娘,这么多年,娘虽然改嫁,可一直都没忘了我,这些年私下送银钱给我,明明自己的处境都很难,阿鸢,我不能违逆娘亲,如果这是她临去前唯一的愿望。”
“但是我能保证,我不会真的纳她,这只是权宜之计!”
谢期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的就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表弟……”
静姑娘跟了出来,正好听到了这句话,顿时双眼含泪,要坠不坠挂在脸上,满脸都是委曲求全。
“表姐,正好你出来了,你跟阿鸢说,我们可没什么私情,一切都是为了让娘亲安心。”
她要住嘴唇,低下头去,带着哭腔恩了一声,明如槐顿时露出不忍。
谢期心中微叹,大概明如槐两辈子最有决断的时刻,就是想要将罪责全部揽在身上,想要只身赴死之时。
“好吧,你本身是不愿的,可我问你,若是你娘逼你现在就行纳妾文书,逼你圆房,你同不同意?”
明如槐脸一红,想要反驳,可下一刻便是一呆。
“你说你娘不会这么做,那我再问你,若是之后你这表姐无处可去,没有妾的名分便要自戕,你又要如何处理?”
明如槐更是愣住,转头看向那姑娘:“表姐,你……你会如此吗?”
那姑娘嗫嚅不语,既不说不会也不说会。
“你承诺的事,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
“你娘逼你纳她,你说是权宜之计,可我早先便跟你说过,若要我嫁你,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有别的女人,现在我不同意,你将你表姐送走,她出了事,便是我之过,因为我不大度不能容人,此事便会是一辈子的芥蒂。”
“不是的,阿鸢,我保证,这就是个名分,就算给了表姐,我这一生也绝不会碰她,我只爱你一个。”
谢期的心早就冷硬了,相信男人承诺的女人,不是天真过头就是真的是个傻子。
“静姑娘,是吧。”
她走到那姑娘面前,明如槐还以为她要对她做什么,急忙阻拦:“阿鸢,你心里有气冲着我来,表姐她是无辜的,这件事也是我娘提起来的,我保证,等事情了了,我就把她送走,你别为难她。”
谢期不理他:“你伸出手来。”
那姑娘不明所以,偷偷拿眼瞧明如槐,却还是乖乖伸出了手。
谢期看了,轻呵了一声:“北地蛮人娶妻纳妾,为防女人被外族抢走,都会黥面,漠南蛮族与大梁交往多了,王族贵族和有钱人家的女性都不再黥面转而纹手,以示此女有主,这种风气传到下面,就算再穷的蛮族已婚女人,也会于手上纹上特殊花纹。”
她使劲儿拽了一把静姑娘,她发出一声惊呼,更加楚楚可怜的望着明如槐。
“你这手上虽有花纹,纹身的材料却是墨松汁,这种材料只有西京有钱人家才能买得起,你既嫁的是普通蛮族,如何用得起这般昂贵的颜料?”
而且看这纹身的颜色,分明上手不过一两年。
谢期甩开她的手,又看向明如槐,摘下手腕上那只红梅落雪镯:“镯子还你,婚事以后莫要再提,以后你我也不必再见了,那只桃花簪,我会叫人给你送来。”
明如槐要哭了,浑身都在发抖,执意不接。
“阿鸢,你不能这么对我,我错了,不该为了娘亲的身体答应这件事。”
谢期摇摇头,将那镯子搁在石桌上,转身离去。
明如槐踉跄的追出去,谢期却毫不犹豫上了马车,连一个回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留下。
她想嫁给别人,婚事果然不会这么顺利。
一路上,谢期没说话,秦敷倒是喋喋不休的数落明如槐,她以为谢期心情不好。
行至半路,谢期忽然对着车夫道:“调转方向,先送我去符阳郡王府。”
“阿鸢,你去郡王府做什么,上一回你给郡王好大个没脸,不会想让人家回心转意吧,咱是女儿家,不干那种事。”
谢期哭笑不得:“娘放心吧,我只是有几句话问问郡王,哪里想吃回头草,我巴不得离他更远一些呢。”
她有几句话要问,公孙遗流露出想要娶她的意思,没几日就闹出丑闻,与明如槐算是刚定情,就不知从哪冒出一个表姐。
一次只是巧合,那么两次还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