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入宫时,唐诀正在淳玉宫中喂鱼,听陆清说一名拥有与云谣相同眉眼的人正在京都,那人是姬国送来和亲的公主时,唐诀说不上自己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刹那的酸楚叫他片刻失神,而脑中也只有一个念头清晰,便是陆清不确认人,他不会贸然与自己说。

于是唐诀在确定这一点后立刻丢下了手中的东西与陆清一同出宫,从宫门到城中驿馆之间相隔许长,皇帝出宫还不能被人知晓,唐诀便坐在陆清的马车内一路难安地到达了驿馆门前。

一年多没有云谣的消息,整个儿皇宫里除了不知内情的嫔妃口中偶尔会提及一两句‘云妃’,他身边的人从来不敢在他跟前提起‘云谣’两个字,那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剑,随时落下,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唐诀慌张,他甚至有些害怕,他不知该以什么表情,什么态度去面对云谣,他也不知云谣会以什么态度,什么眼神来看待他,所以他紧张地用指腹摩擦着挂在腰间那个荷包上绣着的两朵海棠花,陆清还劝慰他:“陛下莫忧。”

陆清不知那日在道山上发生了什么,也始终不清楚云谣跳下山崖的真正原因,他只知道自云谣死后,唐诀在感情上便一蹶不振了,他不愿亲近其他人,更不愿再爱上其他人。

陆清不明白,曾经不论死了几次都会回来的云谣,偏偏在那一刻开始失踪了一年多,他的千只眼飞过京都每一寸,乃至飞过京都的千里之外,晏国的每一寸,都没能找到这个人的踪迹。

尚公公说,后宫女子没有一人能入唐诀的眼,能入唐诀的心,陆清其实也知道,世间奇毒,往往都只有一味解药能解,唐诀服下的这枚毒,除了云谣,或许其他谁都不成。

所以此时,他们才会在去驿馆的路上,只是他的这句‘陛下莫忧’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唐诀生平第一次想要逃离,便是站在驿馆门前的那一刻,他还记得道山悬崖边的那一眼,将他折磨得几乎支离破碎,若再对上那样的眼神,唐诀胆小,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再承受得住。

陆清没有催促,任由唐诀在驿馆门前犹豫不决,他只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为其撑着伞,唐诀一直站到了天黑,驿馆门前的灯笼挂了上去,浅红色的光照在雪地里,他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口吐白雾,然后垂头入了驿馆内。

陆清表明身份,姬国来的人也不敢不放行,于是唐诀迎着白雪,一路不快不慢,入了和亲公主所住的院中。

出乎陆清意料之外的是,唐诀没有去敲门,他只走到了一扇半开的窗户外头,窗户透出屋内的光,就在他跟前几寸,唐诀停在了那处光芒照不到的黑暗里,没敢凑前,那一双眼从窗户缝隙里看进去,正好看见坐在屋内桌边的人,然后定在原地,迟迟未动。

他的身上与发上落了许多白雪,陆清怕自己过去便暴露了唐诀的处境,于是只能撑着伞站在一边。

那一眼的时间很长,几乎叫他回忆起他与云谣的所有过往,初听消息时双手未洗便匆忙赶来,可现下只一扇窗,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却退缩了。

云谣穿着一身红嫁衣,唐诀很久之前就曾觉得红色很配她,只是云谣自己并不喜欢红色的衣服,她更喜欢素雅的服装,也不爱浓妆艳抹。如今换了个身份,除了那双眉眼,什么都不是唐诀记忆中的样子,偏偏就这一双眉眼,在他的心里不知转了多少次,深深烙印。

他舍不得,舍不得破坏此刻的安宁,或许当他与云谣碰面之后,她便不会再露出这般安然的表情了。

唐诀也不知自己究竟看了多久,夜间的寒风于他而言仿佛不存在,落在发上的雪融化成了水珠,滴落在肩头,而双肩上已经落了一层白了。

他享受这片刻的怯懦,只是没料到换来的却是云谣拿出剪刀对着自己的心口,那一瞬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唐诀心口刺痛,想也没想便冲入了房内,将云谣手中的剪刀夺下。

他想过云谣也许此生都不愿意再见他了,所以他不敢与她见面,他只能站在屋外,淋了满身的白雪,冻得浑身发抖也不敢打扰她。可偏偏,偏偏她还是想逃,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将锋利的剪刀对准心脏,甚至不让他有再见一面的机会,入了京都,在这驿馆当中,再一次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为何这么残忍?

她怎么下得去手?!

难道于云谣而言,见他,比死还难受?

唐诀骤然呼吸困难,被抢下的剪刀将他的手心割破他也浑然不觉,只是心头开着的口子,比手上的要疼许多,他看向云谣的脸,哑着声音问道:“你就这般……不愿再见朕了?”

宁可死,也不愿见。

云谣莫名被他这句话刺中了心脏,心头猛地跳了跳,她还有些发愣,不知唐诀为何会在此,不知他怎么闯了进来,还夺走了她的剪刀,甚至……露出了如此痛苦受伤的表情。

屋外的人都闯了进来,将云谣的情绪打断,陆清对着姬国守卫道:“不可造次!这是我晏国陛下,还不都退下?!”

姬国守卫面面相觑,心中疑虑,晏国的陛下这么沉不住气?公主两个时辰前才到京都,他便连夜过来看了?

陆清回头看了一眼唐诀,皱眉将他手中的剪刀拿下道:“陛下,您受伤了。”

唐诀低头讷讷地看了一眼沾满鲜血的手心,肩膀耷下,摇头道:“不碍事。”

疼都察觉不到,又怎么会碍事。

云谣与唐诀对上了视线,许久没有挪开,在陆清突然,话进来时才反应过来,这便收回了目光侧过脸,将有痣的那半张脸隐去,她垂着眼眸,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逐渐收紧。

再见面,却不知会是这样的情况,他如何知道此番来京都的是她?

不,或许他根本就不知是她,不过是因为此番来和亲的是姬国公主,他来,是看公主的,只是无意间发现,公主原是她罢了。

唐诀看见云谣皱眉,心口不可遏制地凉了一瞬,他只将手攥紧,血没那么快流出来,又挥袖道:“你出去等着。”

陆清担忧地看向唐诀一眼,又将视线落在云谣身上,最终还是出了屋子,正准备将门关上时,云谣突然开口道:“我不愿与你单独坐在一间。”

“开着门,你会冷的。”唐诀动了动嘴唇,说出这话后,云谣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开口讽刺,却满是讽刺,唐诀轻轻叹了口气,缓慢道:“那你便站在门前吧。”

陆清颔首道是。

云谣抬眸朝陆清看了一眼,她都到了京都,也出现在他的眼前,陆清是他的人,所有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扇门关上与不关上,又有何区别呢。

长久的沉默,屋内谁也没率先开口,云谣捏着自己的袖摆,几乎要被这种压抑的气氛给逼疯了,她想要冲出这里,可她也知道自己根本冲不出去。

总得有人说些话,总得有人把这种怪异微妙的场面打破,于是云谣咬着下唇开口:“我不是姬国公主,叫你失望了。”

却没想到,与此同时唐诀说的却是:“延宸殿前的红梅开花了。”

云谣愣了愣,唐诀看向她的侧脸,一眼都舍不得眨,一直描摹着的是那双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的眼。

陆清与尚艺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总状似无意地提醒他要放下,他是帝王,一生都不能受自己左右,他的命,他的情,都是晏国的,太过儿女情长,便不是个称职的帝王。他面上点头,实则心里知道,他从未想过要放下,记在脑中的,刻在心中的,一寸一丝他都不愿放下。

人总会犯错的……总是失去后,才知道要珍惜的。

唐诀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眼里却涌上了酸涩,他道:“淳玉宫的海棠花,朕瞧见了,你屋前的那株开得最美,一到花季,粉瓣便落了满院,琉璃瓦上也有许多,粉红一片,漂亮极了。”

云谣微微抬眉,不去应答。

唐诀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还有一些颤抖。

“凉亭后的鱼池里有多了几条鱼,朕每日都有去喂食,它们都活得好好的,只是……”唐诀顿了顿,呼吸一滞:“只是云云没了,都怪朕,是朕没有保护好它。”

“还有你曾说过喜欢听朕念故事书给你听,书房里的那些,许多朕都已经背下来了,当不会说得毫无感情,叫你见笑。”唐诀说到这儿,他怔了怔:“不过朕以为,此生都不能再说给你听了。”

云谣深吸一口气,心里封上的那一层蜡就像是遇见了热火,一边融化,一边将她封尘的回忆全都露了出来,血流干了,可痂还未落,稍微一碰,新的伤口便会出来了。

为了制止这伤口裂开,她将唐诀接下来要说的话打断:“我不想听。”

唐诀看她的视线微晃,云谣又说:“你不会是忘了你曾利用过我这件事吧?现在又惺惺作态给谁看呢?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想要到晏国来?我并不想来,若非姬国战败,皇帝无能,又怎会有和亲这一说。”

唐诀虽知道,但被云谣当面戳穿,还是觉得浑身发寒,痛到几乎叫人发抖。

“朕没想过要求得你的原谅,朕也不知来晏和亲的是你。”唐诀说罢,云谣朝他瞥了一眼立刻道:“既然如此,那不知陛下能不能放过我,准我离开呢?”

唐诀开口:“你想离开?”

“是。”云谣道。

唐诀又问:“你想去哪儿?”

“只要是能看不见你的地方,都可以。”云谣又说。

陆清听见这话都觉得有些寒心,再朝唐诀看过,果然,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踏入驿馆的唐诀顿时被刺伤了,他眼眶微红,几次呼吸都未能找回自己的声音,陆清忍不住开口道:“云妃娘娘,陛下这一年多以来从未有一刻……”

“我叫云谣,不是云妃。”云谣理了理衣袖道:“当然,你是晏国的皇帝,你若想将人强留在你身边,别人自然不能反抗,不过你也知晓我这个人的决心,我能死一次,便能死二次,更何况我早已死过那么多次,也不在乎多一回。”

唐诀听她提起死字,唇色褪去,忽而想起来道山上的秋风,山崖边枯草的味道,还有那绚烂的夕阳红霞,以及云谣说过的那句,以后切莫再叫他人伤心了。

他人伤不伤心,唐诀无所谓,可眼前人的心,他却是不能再伤一分一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