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周丞生因得知唐诀中毒真相,道他命不久矣,而此时晏国正在与姬国交战,晏国不可无君,唐诀称病去道山已快足月,朝中大事一直搁浅,为了大局着想,周丞生打算另立新君。
旧帝未死,另立新君,礼部尚书严大人听到这个消息时异常痛心,直指周丞生是心术不正,意图谋反,恐怕是以前与殷道旭待在一起久了,居然打算颠覆唐氏江山。
周丞生道:“难道严大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北方坞城正在交战,民不聊生,这场仗打了好几个月,双方皆有损伤,陛下去道山之后未管朝政之事所以不知,难道严大人还不知此时的晏国出于何种境地?若陛下真的在道山上……晏国无主无帝,此话传入北方将领耳中,将领当如何想?传入姬国耳中,姬国当如何做?”
“即便如此,也可我等去道山找到陛下,了解陛下的情况再做打算,即便是要另立新君,那也得等陛下发话,拟好诏书,找好传位之人,公于天下,哪能如周大人这般草率,远在道山的陛下不管,便要在这京都另立一个新君来!”严大人当真是气狠了,说完这话便扶着一旁田绰直喘气。
“田大人以为呢?”周丞生不理会礼部尚书,直接看向了田绰。
田绰顿了顿,道:“我也觉得此事不妥,还是按照严大人的说法来比较妥当,即便是要另立新君,也得等陛下发话才可。”
“便是如此!陛下尚未驾崩,你却想着撺掇他的帝位……”礼部尚书话还未说完,周丞生便皱眉道:“严大人说话可得小心着点儿!现下晏国是何种状况你们难道不知?!坞城已经连发了三封加急军情,户部粮草迟迟未出,兵部援军调动极慢,北方将士正在奋勇杀敌,如此关键时刻,你们非但帮不上一丝忙,甚至还想拖延,拖到最后究竟对谁有好处?!”
“难道不是对你周大人有好处?!”礼部尚书吹胡子瞪眼。
周丞生道:“晏国是唐家的天下,今日是,明日是,日后也是!我周丞生绝无抢唐家天下之意!今日所谈,便是我心中所想,陛下无子,又已中毒多日,云妃送去的解药半路被截,道山上多日未传来消息,陛下是生是死你我皆不知晓!你只瞧着你的礼仪,你可听到京都百姓是如何说的?如今百姓慌张,朝臣又不团结,待到消息传入北方坞城,仗还打不打?国还要不要?!”
“周大人预备如何做?”田绰面色冷淡地问。
周丞生道:“如今皇室中唐姓的少之又少,唯有二人可当选新帝。”
“哪二人?”徐杰也问。
周丞生道:“一为九年前被贬为庶民的连康王之子唐谧,虽为庶民出生,却与陛下血缘最近。”
“唐谧之父连康王参与过当年的逼宫谋反之案,被贬为庶民不过是先帝心存同胞情谊才给的恩赐,逆贼之子,当不了晏国的帝王。”齐瞻开口。
周丞生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便还有一人,镇北将军晋王之子唐淮安,晋王与先帝虽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却也是先帝的亲弟弟,为贤妃所出,也是高贵,其子唐淮安今年二十有三,正在北方与晋王共守晏国疆土,他若为帝,当无人能反对了吧?”
齐瞻静了下来,一时间朝中居然无一人说话,晋王的确一生都在报效晏国,晋王之母为贤妃,先帝之母为皇后,当年皇后与贤妃姐妹情深,贤妃死后,晋王还被皇后养在了膝下三年,先帝得到皇位之后,并未亏待晋王。
只是后来三皇子与五皇子逼宫谋反,先帝的胞弟连康王参与其中,使得先帝疑心加重,当时姬国趁机攻打晏国,晋王主动领兵前去镇北,后来战事停了,先帝的身体也扛不住了,而当时晋王的孩子唐淮安已经十六岁,先帝为了保住唐诀的帝位,让晋王一生守在北方,不得回京。
这么些年,晋王当真安分守己,北方有他守着也从未出过乱象,唐诀登基之时他便没回来,只派人写了封信放在了延宸殿中,信中内容无人知晓,只知晋王虽有率兵统将的能力,却无一手遮天的野心。
若说当时晋王从北方归来,殷道旭恐怕也无法在朝中坐大。
先帝只想着提防本家姓唐的,却没想过异姓者也多是野心之辈。
早朝散去,礼部尚书便病了,与吏部尚书一同躺在家中告假,如此荒唐的朝局,来与不来皆罢。
田绰、徐杰与齐瞻三人从议政殿出来时,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看来一切皆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周丞生的确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即便是文官,却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日朝中所有向着周丞生的人,田绰都一一记下了,他身为刑部尚书,哪儿能看到这些随时有倾覆晏国之图的人留在朝中继续祸害?
“唐淮安的名声虽没传到京都来,可只要稍微靠近北方一点儿的百姓皆知,唐淮安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其母溺子如命,家中又让他姬妾成群,晋王倒算是英雄,却也被唐淮安气得不轻,身边跟着他行军打仗的一直都是多年前收养的义子唐悦,没想到唐悦挣得的名声,如今都被周丞生按在了唐淮安的头上了。”齐瞻摇头:“若要唐淮安为晏国帝王,晏国今日在,明日也不在了。”
“周丞生率先找上了唐淮安,无非是想要利用唐淮安的贪婪促就自己的野心,从陛下对付殷道旭的手段他便看得出陛下早不是当年的陛下,而他跟着殷道旭日日饮血度日,如今没了生肉便牙痒,怎么可能安分得下来?”徐杰哼了一声:“当初他骗殷道旭谋反,选的是唐谧,因他知晓唐谧无用,而今他自己选的是唐淮安,不过是看上了晋王的兵力与在北方的势力。”
“他是朝中文臣,晋王又被先帝下了命令,此生不得回京,将唐淮安带入京都为帝,他掌控朝局,而唐淮安的亲父为镇北的将军,他又等于握了一半兵权,如此,他却是比过去的殷道旭更厉害些了。”田绰挑眉:“这心思,也就只有陛下想得到,若是放给我来,我是没这个胆量搏一搏的。”
一旦搏不好,整个儿晏国就没了。
“朝有猛虎必要趁其獠牙未尖时除之,养虎终为患,陛下这么做倒是很有胆识。”齐瞻说罢,率先离开了。
田绰拉着徐杰没让他走,又道:“徐大人,若无事去我刑部走走吧,咱们下下棋喝喝酒,唉,近日事多,头疼得紧,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
“我一个好好官员去刑部作甚?不去!”徐杰直接拒绝,田绰还不依不饶地跟在后头游说。
最终田绰没拉到徐杰,只能将齐瞻拉到了自己的刑部,两人坐在棋亭里头喝茶,面前摆着棋盘,两人倒是旗鼓相当。
陆清到达道山上时,才从孟思的口中得知唐诀自云谣跳崖身亡的那日起算,足足睡了五日,昨日才醒。
陆清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听见孟思这么说便问:“陛下身上的毒可解了?”
孟思点头:“毒是解了,人却有些……唉,他这五日昏睡没吃没喝本就已经无法负荷,昨日醒后到现在一直坐在悬崖边上,几十个禁卫军连班守着,生怕陛下再想不开跳下去。”
“悬崖?跳下去?!怎么回事?”陆清皱眉,一听心口狂跳,脚下转了方向直接朝道山的悬崖边上走,孟思跟在他身边一路解说。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日云妃究竟为何会跳崖,只知道云妃跳崖对陛下的打击很大,当时若非暗卫出手快,恐怕晏国真的在陛下那一念之间易主了,即便陛下被救了回来,却像是没了魂魄一般,已经守在悬崖边上一日一夜,再这么下去,即便没被毒死,也得被自己给耗死。
孟思说完来龙去脉,陆清也到了悬崖边上了。
十一月初的悬崖风非常冷,即便是南方气候也要降下来了,山间的风有些刺骨,崖边有个避风亭,不过唐诀没有坐在亭子里,而是坐在亭子边上的一块枯草地上,他身上披着披风,领间兽毛随风摆动,一头乌发垂在腰侧,一双眼空洞地看向落日云海,不知在想什么。
禁卫军谁也不敢松懈,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唐诀。
陆清朝唐诀走过去,一月未见,唐诀瘦了许多,整个人都快脱相了,颧骨凸出,两颊凹陷,肩膀颓废地垂着,半睁着眼眸仿佛不怕风刮,眼眶泛着红血丝,一头长发早就被风吹得凌乱了。
陆清心中慌乱,他从未见过唐诀如此,即便从唐诀登基以后他便时不时出现在宫中,陆清看过小皇帝脆弱的一面,也看过他惧怕的一面,在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时,陆清见过他彻夜难眠的不安与惶恐,却未见过他心死。
这双眼毫无生机,仿佛只有驱壳留在山上,灵魂早就不知随风吹向了何处。
陆清轻声叫了句:“陛下。”
唐诀轻轻眨了眨眼,声音沙哑:“你来了。”
陆清点头:“臣来了,臣……来迟了。”
唐绝没说话,一双手已经冻得发紫,陆清赶紧将他身上的披风拢了拢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千万保重身体,身体里的毒刚清了,不可再吹风受冻,如今京都局面紧张,计划已到关键时刻,若此时陛下倒下,那一切都完了。”
唐诀微微抬眉,双眼落在山下云里道:“朕没跳下去,便是知晓自己是皇帝的。”
最痛苦的那一瞬熬过去之后,他的理智便回来了,可恨的清醒,可恶的责任,他若不是晏国的帝王,死便死吧,可偏偏他是,他此番出宫便是另有筹谋,他留在道山便是催促计划,他做得一切,不惜牺牲了云谣的几次性命,甚至失去了云谣,为的不就是晏国的江山,自己的王位吗。
这五日的沉眠中,唐诀不知几回跳入过山崖了,每一次睡梦中看见云谣那张诀别的脸时,他的心脏便多挖出来一次,痛彻心扉之后,终于痛醒了,醒了也就醒了。
山崖还在这处,野草也在这处,云谣不在,他还在。
他能做什么?
跳下去陪她吗?
以这条脏兮兮的命去换她的原谅?换自己心安?
什么都换不回,还会将晏国弄得一团乱。
唐诀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跳下山崖,他不能死,他不是凡人,他的命甚至都不单单属于他自己,云谣说他将她作为棋子利用,可到头来,他自己何尝不是自己手中的棋子?
可唐诀也离不开,他此时坐着的这块地,是云谣跳下去之前站过的方寸之地,这些野草上似乎都留有她的温度,实则什么也没有,但唐诀总觉得有,他死不掉,此时也生不如死了,这一日一夜的寒风,便当是他在道山陪云谣最后的时间。
唐诀低头,将身边的一根野草拔起,连带着泥土揣进了袖中。
陆清看着他的举动,心中微动,唐诀慢慢起身,身体虚弱地摇晃了一下,陆清差点儿以为他就要倒下去,栽入崖下,但他自己站稳了。
唐诀道:“既然你来了,那朕便该走了。”
该回去,面对那些他不想面对,却必须面对的一切,那是他,摆脱不了的帝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