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山位于晏国的南面,一年四季都比京都要暖和些许,正因为这里气候不错,故而花鸟树木长势也好。

道山有名,是因为道山上有一处学医之所,不是寺庙,也不是道观,只是一些游走在晏国的江湖游医们经常聚在一起高谈论阔医学所建造的房子,原先只有几所小屋,后来渐渐修成了一座庄园,而有一些江湖游医愿意再入江湖中去,则有一些留了下来,甚至在道山上收起了徒弟。

唐诀的母妃宁妃曾经还只是府中小姐时,便被送来道山上学过两年医,期间认识了如今的孟太医,孟太医原名孟思,是宁妃的师兄,于宁妃而言,两人之间仅是兄妹之情,毕竟孟思大她七、八岁,她当对方为长辈。

但其实于孟思而言,这只在道山上待过两年的小师妹,却是心头的一抹白月光,他们之间淡如水,又纯如玉,孟思的心中只放着一撮甜,本就打算终身不娶,好好学医救人,却没想到还是为了那一丝甜入了宫,最后成了太医院的太医。

孟思将唐诀带到道山上来,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心里始终瞧不起太医院里的那些顽固又滑头的太医氏族,整日只会捧着医书救人,又不敢有任何突破创新,还会看人脸色行事,在道山上不同,道山上学医的多为了悬壶济世,不为五斗米折腰。

孟思能想到的,只是其中一种或可解毒方法,而唐诀若到了道山上的温泉泡上几日,待到这道山上的大夫都知道他中了毒后,便有十几甚至几十种不同的或可解毒方法了。

不过唐诀是皇帝,自然不能随意被人来试,来了道山上的这几日,出办法的人多,有用的却寥寥无几,而那微末的一点儿作用,也只是缓解唐诀的咳嗽症状,或是有补血之效,并不能彻底清除他身体里的毒。

到了道山上八日,唐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并非道山上的食物不好吃,而是他身体里的毒并未解,本能对食物有些排斥,总是吃不下太多东西,而且最近越来越少眠,有时孟思半夜起身去茅房都能瞧见小皇帝一人坐在院子里,身上披了件外套,将棋盘摆在石桌上,借着月光下棋,旁边还守着几个不能睡的禁卫军。

唐诀不急,孟思都急!

说好了三十日,眼看就要过去三分之一,可他到目前为止找到的所有温性药材要么是与他身体里的毒相排斥,要么就是只能起到压制作用,缓解,却无法解决。

道山上的大夫道,这乌尾花的花汁制成的毒药与其相对应的解药也只有一份儿,除非是制毒之人,否则无人能知晓用多少温性药,用什么温性药才能解他身上的毒。

那大夫说这话时,唐诀就站在他的身后听着,孟思瞧见了唐诀,大夫却没瞧见,那大夫还接着说:“唉,我看你啊,也别白费功夫了,不如用些昂贵药材帮他续命,只要他在咱们这道山上待着,想要活个两三年也不成问题。”

“朕就只剩两三年了吗?”唐诀出声下了那大夫一跳,大夫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地看向他,生怕他这个时候治自己个口不择言,诅咒皇帝短命之罪,却没想到唐诀没有责罚他的意思,只是挥手让他下去,再定定地看向孟思问:“孟太医是否真的没有解毒的方法了?”

“有!一定有!陛下给微臣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还未过去,山间温性药材还有许多,若不尝试,怎能知道结果如何?陛下放心,微臣一定能解陛下之毒。”孟思说完,跪在了唐诀跟前,额头上已经冒了汗。

事实证明,他原先的认为恐怕是错的了,乌尾花的毒哪儿有那么容易解,并非是温泉加温性草药便能中和的,解毒还需靠解药。

只是他满头大汗,站在他跟前,刚被人通知命不久矣的皇帝却丝毫没有担忧的模样。

唐诀身上衣服穿了好几层,看上去却很消瘦单薄,他抬眸看了一眼天上的月,月亮已经弯了,要不了多久便到了下个月,下个月初云谣还得去工部尚书的府上给工部尚书夫人祝寿,不知她身边没人陪着是否会紧张?

应当不会吧,她看上去笨,实际上却很聪明。

唐诀知晓她成了吴绫后,起初还担心她不能适应后宫环境,或许应付不来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事实证明她应付得了,有些拿话讥讽她的,她能再讽刺回去,有些故意奉承好话连篇哄她的,她也能看穿对方的心机。

这样的人,应付吴绫的家人恐怕不成问题。

唐诀身边的许多事,尤其是那些计谋策略,只要在云谣跟前稍微提点一点儿她就能立刻想通首尾,甚至偶尔还能帮他想法子,出主意。

唐诀有时觉得,云谣似是上天赐给他的一块瑰宝,唯有他拥有,唯有他知道。

分别半个月,又开始想了。

这么些天因为身体里的毒他越来越少眠多梦,有时一闭眼就能瞧见云谣,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两次旖旎的画面,也出现过几次不那么愉快的内容。在山上不用处理国事,只能吃药、用饭、看书、再泡温泉,闻一闻山间花香,听一听虫鸣鸟叫,仿佛他开始了修行人生,无聊到几乎叫人产生幻觉。

于是后来这几日,他睁眼是云谣,闭眼也是云谣,浑浑噩噩,了无生趣。

孟思见唐诀迟迟不说话,于是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刚好看见对方抬头望月望出了神,心中有些震惊,却又不敢打扰。

月光之下的唐诀身上披着玄衣,风一吹他宽大的袖子就飘起来了,衣服之下的身体纤瘦,仿佛能被这股山风给吹跑了一样,孟思叹气,只能重复一句:“陛下不必担心。”

“朕不担心。”唐诀轻描淡写地瞥了孟思一眼,道:“要不了几日,京都便会传来消息。”

“什么消息?”孟思不解。

唐诀没管他,自顾自说:“若十二日后再无消息传来,那朕便要回京了。”

孟思完全没听懂唐诀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愣愣地看着唐诀转身离开,他入了另一个院子,那边种了紫荆花,一大片地爬满了树枝丫,整棵树上的叶子都没几片,孟思瞧见唐诀站在紫荆花旁一双眼温柔似水地盯着面前的花朵,一个‘将死之人’不骄不躁,居然还能有心情赏花,就像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一般。

孟思不明白,曾经为了一个民女都能用弓箭抵着他脑袋让他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皇帝,在面对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这件事儿上,却少有的淡然。

这一夜孟思几乎没睡,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紫荆花的模样,直至第二日一早,他才知道唐诀之所以会如此淡然的原因了。

早间天刚亮便有人上山了,来者直接说是找孟太医的,在道山上的大夫多半认得孟思,于是有人领着那两名男子去了孟思住的小院找他。

两人身上穿着的是宫里禁卫军的衣服,似乎是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胡子都没刮,黑黑短短地长满了下巴,两名男子对孟思拱手道:“京中要事,奉张大统领之命给陛下带来了消息。”

昨夜唐诀还说京都会有消息传来,今日一早便来了,孟思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将这两人带入了唐诀所住的地方。

敲了门,里头禁卫军对了暗号后打开门让人进来,孟思一进门便知道唐诀又是一夜未睡,此时年轻的帝王穿戴整齐,正坐在石桌旁看书,桌面上放着一杯热茶,他眉心微皱,眼底的情绪不算平和。

两名从京都赶来的禁卫军连忙跪在唐诀跟前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直言。”唐诀没将目光从书上挪开,说完这两个字,左边的那名禁卫军便道:“启禀陛下,七日前,太后东侧小门外私会逃犯殷琪,被兵部尚书齐大人、礼部尚书严大人、大理寺卿陆大人共同发现,太后腹中怀有身孕多月,殷琪为保太后腹中孩子性命撞柱而亡,当夜宫中,皇后娘娘与淑妃、云妃诸位主子皆在现场,如今太后病重囚禁紫和宫。”

唐诀微微抬起双眉嗯了一声,右边的那名禁卫军又道:“云妃娘娘已找到能解陛下身上之毒的方法,尚公公于宫中主持大局不得离开,故云妃娘娘携宫女秋夕,禁卫军十人朝道山赶来,离宫已有五日,不出意外,现在恐怕已入暮州境内。”

唐诀猛地将书放下,顿时皱眉:“怎么是她来了?!”

两名禁卫军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唐诀手中的书被捏到变形,尚艺派谁来不好,偏偏让云谣出宫了,还只派了十名禁卫军随行……唐诀知道,若云谣是来送药的,自然身边的人越少越好,越少目标越不明显,反而安全,可他的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便立刻吩咐下去,让守在道山上的禁卫军分二十人前去暮州接应。

暮州距离道山最多也就三日行程,禁卫军若骑马中间不停歇,大约八、九个时辰便能赶到,而天下人皆知皇帝在道山上看病求药,在接近道山的这条路反而是最危险的,多一些人,多一些保护也好。

吩咐完了之后,唐诀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眉心虽是皱着的,可心里却像是打鼓一样躁动。

她居然来了,这么些天唐诀看花都是看云谣,若非意志力强大,他怀疑自己都快疯了,可没想到,云谣居然来了,那他原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却无一时半刻离开过自己心头的女子,正带着救他的解药,向他靠近。

暮州,离道山当真好近……好近。

近到他甚至想要亲自去暮州迎她。

唐诀闭上双眼,他还有理智,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最清楚,一日坏过一日,已经两夜未睡了,每日也只有在泡温泉时能闭眼休息片刻,如今的三日饭,比不上以往的一日米,他离了道山,恐怕在去暮州的一半便虚脱到晕厥。

孟思得知云谣带了解药过来心中欣喜,可又不知唐诀如何知晓在他来道山之后会有人带解药从京都赶来。

唐诀自然知晓,当他知道自己中毒的那一刻,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猜出是谁给他下了毒,从妙法华寺回来之后唯有在皇后的宫里喝过一杯平日自己不会去尝的茶,毒,自然也就是皇后下的。

结合云谣说明溪死在了紫和宫中,加上他中毒那段时间皇后与太后之间微妙的变化,他隐约猜到了皇后的心机,于是他借此机会,用皇后的局,布下了自己的局。

局成,晏国彻底尽归他有,云谣能顺利地当上皇后。

局若不成,他也给自己留了十日时间用武力把这一切,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好在他赌赢了一把,很卑鄙地,利用了皇后对他的那份初心,对他的那份真情,换得了解药,也会换得他计划好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