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孟太医并没有给云谣传来一个好消息,云谣在淳玉宫里等了一整天都没等来太医院的人。
唐诀中毒之事虽说被压下了,但孟太医匆匆去了淳玉宫,回去太医院便忙着看医书。太医院里的人也问了他发生何事,孟太医只能说是云谣得了罕见病症,被唐诀唤去诊病,但是病症有些棘手,故而一回太医院就将自己锁在屋里不出来,还被太医院里的其他同僚说了句古怪。
唐诀早朝退了之后回到延宸殿没一会儿,尚公公便进来传话道,海棠来了。
海棠是静妃身边的人,静妃入宫之后海棠到延宸殿传话的次数不超过三次,这两个年更是没踏足到延宸殿的范围内,以往唐诀去看静妃也多半是有事相商,两人借着下棋的理由交代完正事儿也就结束了,在这个时候静妃主动来找,怕是她急了。
唐诀点头道好,让尚公公叫海棠先回去,他今日会去一趟临熙宫。
奏折没看,唐诀换了身常服便离开了延宸殿朝临熙宫的方向过去,因为北边战事已经打响,所以朝堂之上诸事繁杂,唐诀下了早朝之后时辰也不早了,休息一会儿到临熙宫时差不多便是吃午膳的时间。
静妃会一些拿手的小菜,她临熙宫里有小厨房,从来都是吃自己做的东西,与其他妃子相比,静妃表面上端庄典雅,娴静温婉,实际上却是个性格冷淡的人,唐诀与她相处的第一天便发现了这个女子的本来面貌,他们俩到算是‘同病相怜’,有同样的打算。
所以那些被其他官员安,入宫中的女子,碍着女子背后的势力,被封为美人、婕妤之类的,唐诀也都放在静妃的临熙宫中让她帮忙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入了临熙宫,唐诀便让尚公公在殿外候着了,静妃殿内并无人,只是餐桌后方放着的小桌上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棋,一眼看过去黑子占了劣势,唐诀坐在黑子那一方研究了起来。
一子才刚落下,尚公公便对着走廊的另一边颔首:“静妃娘娘。”
静妃见了尚公公也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她丝毫没有架子,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两碟小菜,后头的海棠也端着两碟菜过来,海棠后面的小宫女则端了饭与汤,简单的几样菜布在了桌上,居然全是素的。
静妃瞧见唐诀行了礼,唐诀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你吃你的,不必管朕。”
唐诀这么说,静妃也就当真这么做了,海棠领着其他宫女退下,静妃坐在桌边端起碗筷,斯条慢理地吃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几样小菜。
唐诀执完黑子又执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半晌之后才开口问:“你决定好要走了?”
静妃放下碗筷点头:“是。”
“可想好了要去哪儿?”唐诀三指捻着黑子,正在犹豫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静妃抿嘴笑了笑道:“其实这个打算在入宫之后我就已经做好了,幸得陛下能完成小女子的心愿,不与我计较,还愿在如此关键时刻旅行承诺。”
唐诀落下黑子之后,静妃朝棋盘上看了一眼,方才还落了下风的黑气如今已经占据高地,静妃心中跳了跳,她一直都知道唐诀是这样聪明厉害的一个人。
静妃是四年前入宫的,比皇后晚了一年,她的人生向来身不由己,生在周家,又身为女子,便是最大的不幸。
周丞生虽在朝堂前巧舌如簧,虽也做过些许对国家建设有用之事,虽传出去堪当天下文人之师,可实际上,骨子里却异常瞧不起女子。
周丞生一生娶了两位妻子,第一位妻子生了静妃,取名周紫佩,那是因为他的夫人爱慕他,敬仰他,瞧见他腰间常佩戴一块有紫色纹理的玉佩,希望未来自己女儿也能被周丞生重视,周家长女才得了这个名字。
可于周丞生而言,妻子娶进门便等于结束了呵护的义务,他认为男儿的大志当报效国家,满腔热血当洒在朝堂,而他这一生的才华与能力不当后继无人,他的第一任妻子,却没能生个儿子。
周丞生当初娶周紫佩娘亲时,柔情蜜意不断,吟诗作对来表达对她娘亲的喜爱,周紫佩出生后的第三年周家还未有男丁,周丞生的爱,他的诗词歌赋全都给了另一个女人。起初他还会哄骗家中妻子道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儿子,心中挂念之人依旧是原配发妻,但真当那小妾生了儿子之后,周家的大夫人却再无立足之处,连带着周紫佩从小也跟着吃了许多的苦。
大夫人没了夫人之位,还要给后入门的小妾端茶倒水,周丞生当时只顾着跟在大皇子身后匡扶他心中的江山社稷,根本不顾自己家中已有多少矛盾。
周紫佩曾跪下来,双腿磕在石子上给弟弟当马骑,她娘就在旁边看着哭着无能为力,她的弟弟曾因为她这匹马跑得不快,便当着下人的面掌掴到她口中出血。
后来晏国与姬国交战,大皇子丧命,周丞生无可依靠,他的壮志,他的宏愿,他的满腔抱负,他一个文人的傲骨,以一己之力改变晏国朝政的野心,全都寄托在了还是个孩子的唐诀身上。
那段时间周丞生忙着与殷道旭应付,根本管不了家里,而周家的独子越长大却越嚣张,甚至言语侮辱周紫佩,来府上游玩的几名其他王公大臣之子对待周紫佩都不知礼貌轻重,更有甚者起了调戏之心。
周紫佩的母亲忍了多年,最终一次爆发了出来,她趁夜,提了镰刀,将周家独子与其母亲杀死,杀了人之后,她也疯了。
周丞生得知后对她们母女打骂,甚至起了杀心,若非是周紫佩护在了母亲的身前,她的母亲一定会被周丞生打死,许是上天眷顾,小皇帝封皇后了。
周丞生虽与殷道旭交好,却从未想过要从后宫干涉小皇帝的人生,他一直觉得女子难堪大任,可齐国公府的长孙女当上了皇后却周丞生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也并非毫无价值,故而第二年,周紫佩入宫成了静妃,成了周丞生安,在皇宫中的一颗棋子,必须得以浑身解数讨好小皇帝。
海棠是周丞生临时找来的丫鬟,对周家之事一概不知,只得了周丞生的吩咐,让静妃与皇后搞好关系,让静妃获取皇帝欢心。
与唐诀成亲当日,周紫佩的母亲因疯癫失足落入水中身亡了,周紫佩彻底断了想活的念头,所以当小皇帝挑起她红盖头时,她一把匕首贴向胸口,满脸挂泪,咬牙切齿地对他吼:“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死在这儿。”
这种几乎没有任何力量的威胁让唐诀愣了愣,而后他又苦笑说道:“谁不是身不由己?”
那一夜,他们互相不挨着,唐诀坐在屋内陪她下了一夜的棋当做安抚,周紫佩从未与他说过自己家中的事,那些藏在心里的苦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挖出来一次,所以唐诀与她做了个协议。
“朕知晓,有了皇后便有妃子,有了妃还会有嫔,后宫的女子只会越来越多,她们既非朕真心喜欢之人,也非朕能拒绝之人,日后若再有这些人来,朕将她们安排在你这儿,你替朕看着如何?”唐诀问她。
周紫佩问:“那我……有什么好处吗?”
“朕不碰你。”唐诀道:“这是朕现如今能给你的唯一承诺。”
周紫佩抿嘴后,又问:“那陛下将来能给我什么承诺?”
“你想要什么?”唐诀问她。
“自由。”周紫佩手中捏着白子,颤抖道:“我生不如所愿,从未过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从周府这个牢笼,入了皇宫这个牢笼,若有机会,我想飞出去看看。”
“那……在朕能给你自由之前,你得帮朕了。”唐诀说完,周紫佩点头。
两人的协议在红烛双喜之下约定好,静妃帮唐诀看着后来入宫的女子,她们若有任何不轨之心,一举一动皆会上报。去年他生辰去锦园,静妃应他的话,以齐婕妤在临熙宫杖刑致死她受了惊吓为由留在宫中帮他看着宫里的一切风吹草动。
再后来素丹入宫,礼部催唐诀为皇家添丁,静妃也帮着唐诀往外传了他不能人事的荒唐消息……素丹因为扎小人诅咒淑妃一事失了恩宠,可素丹又对唐诀有用,必须得东山再起时,她假意路过逸嫦宫前碰见素丹当时的宫女,言语提点了两句。
再再后来,周丞生入狱,她心中窃喜,但顾及唐诀扳倒殷道旭的大局,她主动找上了殷牧,殷牧也曾在周府对她动手动脚,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他又如何能抵抗得住?静妃与他不过只是拉拉小手,他便劝说殷道旭救出周丞生,从而才有了周丞生后来怂恿殷道旭谋反之事。
再刻意在唐诀生辰后一日约殷牧去梦梨园幽会,更做了个周密的计划,在皇后等人出现后将两人幽会时小酌的酒全撒在殷牧的身上跑了出去,泪眼婆娑地诬陷殷牧醉酒欲图不轨。
她所做的一切,有的周丞生知道,有的他不知道,曾被他安排在静妃身边的海棠也渐渐与静妃同一战线,希望有朝一日能随她一同离宫。
如今殷道旭早就被判斩首,唐诀此生中最大的障碍已经清除,他真正成了晏国之主,当有能力还她自由。静妃想等唐诀从妙法华寺回来之后再提离开之事,后又被北边的战事耽搁多日,再等下去也不知这个自由是否遥遥无期,她等不及,唯有请唐诀过来一趟。
“陛下可听过‘尹都仙云绕,满城飘桂香’一说啊?”静妃问。
唐诀点头:“你想去尹都?那里有些远。”
“越远自是越好,我这一生过得够痛苦了,听说尹都有个庵堂很有名,或许未来的某一日我也想通了打算青灯绕香,常伴古佛,陛下如今能完成小女子的愿望吗?”静妃朝他看去,一桌的菜已经放冷了。
她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入宫这几年岁月早就将她内心的那些不甘、埋怨、委屈、仇恨全都给抹平了,乍一眼看过去,她还当真像是个当尼姑的样子,早早看破了红尘,是一只欲飞出皇宫牢笼的雀,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
唐诀看着她愣神了会儿,胸口涌上一股不适,于是侧头咳嗽了几声,他伸手捂着嘴,心口传来的疼如针扎一般,好在这一次口中没有腥味儿,也没吐出血。
芸芸众生之中,能得自由者又有几人?多数都是在红尘中打滚身不由己之人,他与静妃无仇无怨,无爱无恨,利益解除,自是愿放她出这深潭泥沼。
于是他道:“好,朕会安排。”
静妃看向唐诀手中的棋子,沉默了许久后道:“周丞生并非是个温和之人,他的野心藏在文人的皮骨之下,就连他自己也不自知,与殷道旭相处久了的人,哪怕没杀人,身上总沾了血腥气,今后还望陛下当心他。”
唐诀点头,最终将那一粒定局的黑子放下,起身拍了拍衣袍朝外走,静妃见他跨出寝殿大门,望着这些年不知望了多少次的背影,她的心头突然涌上了几分酸涩,或许是唐诀待她不薄,将作离别,日后成为陌路,终归有些不舍。
“陛下保重。”
“你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