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幻象,这五个字突然在云谣的脑海中闪过,她愣愣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再看向尚公公,心口砰砰直跳,心悸的感觉在几口呼吸之间渐渐平淡,抬头望去,妙法华寺的顶端云雾散尽,太阳彻底照亮了这一处。
清晨过去了,留在寺庙中的只有冉冉檀香。
尚公公没法儿责备云谣,他本就是唐诀吩咐了要跟在云谣身后保护她的,自己没看好人,都走到妙法华寺的正门了才发现自己跟错了主子,后怕得很,尚公公无法想象如果云谣在这山上走丢了,他回去得怎么与唐诀解释,干脆还是直接从悬崖边跳下去来得直接些。
好在,好在云谣还在。
以往看不起的人物,以为她以色侍君,现在尚公公可得把人家好好地捧在手心供着。
人都有心,可真心很得,赤子之心更是少有,唐诀有了诡谲算计,有了阴谋手段,唯独少了一份真诚纯澈,好在云谣给他带来了。
尚公公跟在云谣身后入了妙法华寺里头,也不去看来来往往的人在这儿燃香祈福,一双眼睛就盯着云谣的后背,眉心微皱,那张脸冷得能将小孩儿吓哭。
云谣感受到了,如芒在背,于是她越过了十八罗汉,看见了妙法华寺的大雄宝殿,站在阶梯上没上去,而是直接回头瞪了尚公公一眼。
这一回头,尚公公差点儿撞上她,两人之间就只有半臂距离,云谣皱眉道:“尚公公不知避嫌?”
“云妃请放心,咱家没那个能力。”尚公公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反而是云谣被他给说噎了,她道:“你别总盯着我,让我觉得你不怀好意。”
“云妃别误会,咱家只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尚公公依旧面不改色,云谣对他嗤了一声,一脚从阶梯上下来,顺着寺庙两旁的长廊走。
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拜佛,故而不太会到长廊两边看看墙壁上的浮雕,云谣不拜佛,对那人挤人的地方不感兴趣,倒是这墙壁上雕刻着一些梵文与图案有些意思,她看不懂梵文,但是看得懂图案。
长廊边上还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山下这个季节花儿已经凋零了,山上的花儿却因为气候开得刚好,妙法华寺里年龄最大的两棵菩提树没人看,倒是有不少人去看那前几年才砌好的观音像。
云谣往一棵菩提树后的石块上一坐,晃着手中的袖子抬眸看向尚公公,这人始终保持在与她很近的地方,双手垂在身侧,哪怕云谣就这么坐着他也尽量不眨眼。
云谣对尚公公做了个鬼脸,尚公公愣了愣,挪开了片刻视线,想了想后压低声音道:“云妃当自持。”
“什么?”云谣不解。
尚公公道:“身为女子,又已做妇人,切不可再不懂规矩张牙舞爪。”
云谣:“尚艺。”
云谣从未跟着唐诀一起喊过尚公公的名字,一句尚艺喊出来尚公公都怔住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云谣说:“你这样儿的……肯定没人说过你半个好字吧?”
尚公公:“……”
云谣哼了哼:“小心以后陆清也不理你。”
尚公公:“……”
云谣说完,又扯着嘴角对尚公公皮笑肉不笑的,恰好此时从长廊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小和尚,那小和尚手上拿着洒水壶,瞧见云谣就坐在菩提树后的石块上时愣了愣。
云谣也瞧见了对方,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小和尚,若说一开始她在寺庙转角处碰见的那一切都是她的错觉的话,那此时出现在她跟前的小和尚就说不通了。
“是你……”云谣开口。
那小和尚显然也认得云谣,浅浅一笑后颔首道:“女施主有礼。”
他应了她,便说明他见过她,这么说云谣的确丢过玉钗,然后被小和尚捡起来,只是这玉钗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的头上,而她先前走过的那一段泥泞的道路也成了虚假似的。
云谣歪着头不解,那小和尚道:“女施主可否一让?”
云谣回神,讷讷地站起来走到一旁,小和尚就在她面前走过,身上也带着寺庙常有的檀香味儿,这一瞬云谣又有了方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于是她伸手抓住了小和尚的衣摆,小和尚止步回头不解地朝她看过来,尚公公也挑眉看向她。
云谣愣了愣收回手,为了缓解尴尬,她扯着嘴角问了句:“你是要给菩提树浇水吗?”
小和尚笑着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道:“我是要给扶芳藤浇水。”
云谣侧过脸看向几乎爬满了菩提树的扶芳藤,大雄宝殿前的两棵菩提树年岁一样,就连长得也差不都,只是一棵树干上连苔藓都不长,另一棵却被扶芳藤爬得一丝缝隙都没留。
云谣不解,问小和尚:“虽说有扶芳藤爬过菩提树看上去的确好看许多,可这么大的扶芳藤至少得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岁月了吧?它与菩提树生在一起本就吸取了许多菩提树应有的养分,你还要给它浇水,不怕会损了菩提树吗?”
小和尚绕着菩提树一圈,手中的浇水壶洒下水柱,等他绕了一圈重新在云谣面前站立时才笑道:“女施主有所不知,这菩提树与扶芳藤另有一段奇妙故事在。”
“说说。”云谣道,尚公公立刻干咳了两声。
小和尚朝满脸写着不耐烦的尚公公看去一眼,说实话,心里有些害怕,云谣看向尚公公,这人的确长着一张让人发寒的脸,加上他那表情,云谣抿嘴笑了笑,指着长廊上的花窗道:“你往那边退十步。”
“恕我难以从命。”尚公公道。
“那我就告诉唐诀你丢下我自己先走了,害得我还得满山找你。”云谣说完,尚公公的脸色就更古怪了,他危险地眯起双眼,再看向那年纪不大一脸单纯的小和尚,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五步道:“不再退了。”
云谣仔细估量着距离,点了点头说:“这样也行。”
小和尚满脸好奇地看向云谣,又看了看那脸色不好的男子,他原以为这两人是夫妻,不过现下看来是他猜错了,应当是主仆关系。
小和尚道:“我们寺庙中的两颗菩提树皆有八百年的岁数了,只是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一棵菩提树顽强活下来,另一个菩提树却在六十年前被大雪冻坏,又有虫蚁啃食,最终死去,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后便成了光秃秃的树干,了无生机。次年,扶芳藤的种子不知被何人从何处带来,落在了菩提树下,顺着树干生长,居然让枯萎的菩提树看上去仿佛复苏了一般,扶芳藤的叶子越多,菩提树看上去就越茂密。”
小和尚抬头看了一眼从扶芳藤的叶子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道:“方丈说,这是菩提树的机缘,若无扶芳藤,这棵菩提树将再难长出新叶,虽说这些叶子都是扶芳藤的而不是菩提树的,可这么多年过去,扶芳藤的根早就与菩提树融为一体,深深扎入泥土当中,扶芳藤离不开菩提树,没了菩提树它就没了依附,菩提树也离不开扶芳藤,没了扶芳藤它只能受风霜摧残,最终连一根枝干也不留。”
云谣动了动嘴唇,似乎明白了过来:“所以这棵菩提树早就已经死了?”
“在外人看来,它不是还活着吗?”小和尚对云谣笑了笑。
云谣忽而心中一动,她看着小和尚的笑,抿嘴问了句:“小师傅相信重生吗?”
小和尚歪着头有些不解,云谣道:“如果一个人她本该死了,却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以佛家来说,这又算什么?”
小和尚看了看云谣,又看了看身旁的菩提树与扶芳藤,他道:“我虽从小在寺庙中长大,可悟性并不高,女施主所说的我不能解,但却与我方才说的菩提树的机缘却是一样的,菩提树本已死了,却依靠着扶芳藤才又‘活’了过来,那菩提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呢?扶芳藤究竟是菩提树,还是它自己?”
云谣愣愣地摇了摇头,小和尚道:“这一切,皆取决于女施主自己怎么看了,它是扶芳藤,也是菩提树,根早已相连,枝早已相融,非要区分并无意义。谁也说不准以后菩提树的心会不会空,扶芳藤的叶会不会落,它们都在努力地活好当下,虽解释不清,但一切自有其安排的道理。”
云谣还想再问什么,尚公公已经不耐烦地再度咳嗽了几声,他肯定是听见了云谣向小和尚透露自己身份的事儿,虽说得婉转,但这种神奇的事儿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云谣也知道这一点,于是颔首对小和尚道谢。
那小和尚也规矩地行礼,而后便与两人作别离开了。
人走之后,云谣抬眸再看了一眼菩提树,经小和尚一说她才发现这棵菩提树果然与旁边那棵不同,只是看上去相似,实则叶子长得并不一样。
小和尚说的,与云谣想其实一样,她虽有疑虑,可也从未深究过,更没为此纠结,换了个身体,她也依旧是她,不用刻意分是云谣还是徐莹,是云谣还是琦水,是云谣还是小顺子,是云谣还是吴绫……
云谣,只是云谣,她知道,唐诀也知道。
想起唐诀,不知为何云谣突然想起来她在来妙法华寺的路上,对唐诀说的‘相依为命’四个字,她本想给自己解惑,想问问自己是怎么来晏国的,来晏国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能死而复生,为什么死而复生总绕着唐诀与他分割不开。
临走前再看眼前的树,云谣心中或多或少有些答案了。
奇妙之事世间其实常有,大小不一,也就没人去深究,她遇到的这种事儿原来早早就被菩提树给碰见了,濒临死亡的菩提树下曾不知长过多少植物,一个个在它身边发芽,又在它身边枯萎,唯有扶芳藤一次次攀爬,最终用自己的绿叶包裹住了它。
谁知那些曾在菩提树身边死过的其他植物,不是扶芳藤的前世今生?
云谣好比扶芳藤,唐诀好比菩提树,生生死死,总得绕着他就是了。
云谣挑眉,转身便走,尚公公跟在后头带着几丝不赞同道:“云妃日后切勿与他人再谈您的特殊了……”
云谣回头瞥了他一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尚公公微微歪头面露不解,云谣道:“你原来是个话痨啊!”
“话痨?”尚公公听不懂。
云谣嘿嘿一笑:“夸你的意思。”
尚公公:“……”
并不觉得是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