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延宸殿时,周丞生果然已经站在殿内等了,唐诀很少看见他没穿朝服的样子,按理来说朝臣入延宸殿见皇帝都得穿上朝服,周丞生反而是一身青衫出现,唐诀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一脚跨入延宸殿内心里稍微有些不悦,故而眉心微皱,与周丞生擦肩而过。

唐诀走到殿上,坐在了桌案后头才说:“周爱卿来找朕所谓何事?”

周丞生腰背挺直,对着唐诀抿嘴笑了笑道:“臣是来恭喜陛下的。”

唐诀自然之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虽是恭喜,却也可以说是邀功,唐诀记得自己这条命是被谁给救起来的,也记得这么多年来是谁潜伏在殷道旭的身边,努力赢得殷道旭的信任,才让殷道旭有了今日的结果。

一身青衫,不过是为了提醒唐诀,他还欠周丞生一条命。

九年前三皇子与五皇子谋反时,大雨的夜里,苏合将唐诀带入了雁书楼后就去找太子了,而周丞生当时就在太子府上,太子救先皇心切,没有顾及到唐诀的性命,苏合想起来雁书楼中还有个六皇子时,周丞生一身青衫,一路冒着大雨过来,他从小路入了雁书楼,把唐诀从那处救出。

唐诀是趴在周丞生的背上离开皇宫的,他迷糊之间,还记得周丞生为了救他,肩膀上被烧破了一块皮,那处的疤痕一生都不会消去。

户部尚书夏镇的府上距离皇宫较近,周丞生与夏镇是同时入朝为官,两人也有些早年的交情,虽说后来夏镇跟了三皇子,周丞生跟了大皇子,可两人私下的情谊却没减少过,故而夏镇在知道三皇子谋反时,便决定把唐诀留在府上,也算是个保命符。

若无周丞生,唐诀恐怕早就在雁书楼里被大火烧死了,他感激对方,自然记得这个恩情。

后来太子在与姬国交战的过程中死了,满朝上下就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六皇子为皇帝的唯一血脉,自然而然年幼的唐诀就登上了皇位。

周丞生的为人,说不上好坏,他的确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满朝文武不论是什么立场,或各自之间有何过节,都牵扯不到周丞生的头上,他当年虽跟在大皇子身后做事,却也从未在朝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只在晚间去太子府上与太子谈起朝局、储位。

先皇将唐诀交到了殷道旭的手中后,周丞生第一时间与殷道旭搭上了关系,成了好友。

殷道旭是太尉,武人一个,论勇气干劲,他第一,但他也知道今后若想在朝中立足,想要当一手遮天的权臣,还需要智谋,也需要获得朝中文臣的认可,所以周丞生找上他时,两人一拍即合。

十二岁的唐诀刚当上皇帝,殷太后垂帘听政,奏折入了宫门直接送到了紫和宫,甚至都不从延宸殿前路过,唐诀不知度过了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朝中能听他说话的,或愿意解释给他听的人少之又少。

夏镇是一个,夏镇与殷家向来不合,不会给殷道旭面子。

礼部尚书是一个,礼部尚书是老顽固,即便惧怕殷道旭的能力,却也死守着心里的一丝奉主的古板。

然后便是周丞生。

唐诀信任周丞生,却不敢重用夏镇。

原因是当年夏镇是跟在三皇子身后的臣子,也明确与其夫人表示过,将从大火中就出来的唐诀留在府上,是为了怕一旦三皇子与五皇子谋反之事牵扯上他,救了皇子一命还可将功抵过。

相比之下,曾跟在温文尔雅,亲近唐诀的大皇子身后的周丞生,似乎要靠谱许多,且周丞生拼死将唐诀从大火里救出,一路话语安抚,年幼的帝王便将自己所有的依托都交给了周丞生,凡是朝中有事,他不懂的,便多问一句‘御史大夫认为呢’。

十三岁,一年多折磨几乎让唐诀崩溃,唐诀生平第一次杀人,是在站在他门前的那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朝延宸殿内看,被他发现时还对他冷嘲热讽,说他不过是个摆设的皇帝时。当时唐诀气急,将挂在墙上装饰用的剑拔出,同样被人看着的尚公公第一次出手,帮着唐诀死死地将那个太监按住。

然后长剑从背后,入了太监的身躯,唐诀亲手,进去的,铁剑入肉,穿骨而过的感觉他一直都记得,血的味道很不好闻,刚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还是滚烫的,流到唐诀的脚边,他不敢碰,尚公公将他抱了起来放在软塌上,一双眼明亮地看着他,跪在了他的跟前。

皇帝染了疯疾,便是从那一次传出的。

陆清官小,只能给唐诀安排一次出宫的时间,时间有限,延宸殿内一切由尚公公顶着,然后唐诀出宫去找了周丞生。

杀过人的小皇帝气质骤变,他当上皇帝那一刻,将唐晗这个名字改成唐诀的那一刻没有长大,偏偏在第一次了却一个人生命时变了心性。

唐诀问周丞生是要扶持明君,还是要倚靠权臣,周丞生选择了前者,但他并未暴露,他要一直在殷道旭的身边,为殷道旭出谋划策,必要时可根据情况做一些恶事来博取殷道旭的信任,直到有一天,唐诀能与殷道旭对抗,能将殷道旭铲除为止。

今日,就是那个止。

周丞生穿着与那夜救唐诀所穿相似的青衫,站在延宸殿前好似与九年前没什么不同,为了这一切,他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为唐诀所用,要的,不过是他应得的报酬。

唐诀点头,原本也是该给他的。

原本……

周丞生出乎意料地利用了唐诀一次,在食素节,借唐诀的手,杀了云谣。

唐诀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他不会去查,只是他当时不能戳穿,周丞生对殷道旭的影响甚重,他还需要对方,所以他假装不知,从未提起。

这回……唐诀看向还毕恭毕敬行礼的周丞生,这一回他也不想提起。

“周爱卿快平身吧。”唐诀道:“本来事多,朕还以为你不会入宫,既然都来了,你我的关系犹如师长与学生,也无需那么多礼,明说便可。”

周丞生不与唐诀客气,两人在延宸殿内谈了多时,无非是殷道旭已经除去,唐诀是时候该给他升一升位子了,御史大夫不过是个从三品,因为周丞生为人聪慧,加上这些年一直有殷道旭在身边,朝中敬畏他的人也就多了些。

但在御史大夫之上还有许多文官职位空闲,一品,有太傅空闲,从一品,太子太傅也空着,再往下推,空闲之职不少,只是朝中暂且也不需要,而且在唐诀登基以后,这些位置该有的工作,周丞生也一应包揽了。

太子太傅……唐诀还没有子嗣,暂且可以不立,唐诀打算给他一个太傅当当,正一品,与殷道旭原先所处的太尉之职是一个高度,殷道旭已经被判刑斩首,文臣武臣中唯有太傅最大,偏偏,周丞生不要。

等周丞生走后,尚公公才端着茶入殿,茶水递到唐诀跟前,唐诀接下后看了一眼杯中的茶水,金汤茶水冒着热气儿,浅淡的茶香传来,他看着茶水中倒映的自己,又想起素食节上的那碗下了迷幻散的谷茶,于是眉心紧皱,一杯茶咣当一声摔了出去。

尚公公震惊,却不敢多言,小喜子从外头进来赶忙收拾,手被划破了也不敢出声。

小喜子退下后,尚公公哑着声音问了句:“陛下封周大人什么官职?”

唐诀扯着嘴角笑了笑:“给他太傅他不要,说自己何德何能,与朕求了尚书令。”

尚公公皱眉,太傅职位高,在朝中的作用却不大,虽是正一品官职,说出去也响亮,却没什么实权,摆着好看的,唐诀给周丞生这个位置是何用意,若周丞生真心奉主就会明白,偏偏要了个正二品的尚书令,可见其还有野心。

朝中六部九寺,虽说各有其尚书、侍郎,寺卿、寺丞等,但尚书令一职虽不可在其中横,一脚,指点、监管却在职责之中,唐诀好不容易收回的六部,好不容易整好的朝局,没了个殷道旭,却有个周丞生想要接手。

“周大人……多年来一直为陛下做事,或许真能替陛下管好六部、九寺,陛下也无需太过介怀。”尚公公道:“况且……如今朝中也无更合适的人选。”

毕竟先前这些事儿,也都是周丞生来做的,他不过是要个名正言顺,这般想,似乎也不算糟糕。

唐诀听尚公公的话嗤笑一声:“吃肉是会上瘾的。”

尚公公一时无言,唐诀又道:“今年三月食素节,朕亲手杀了云谣,你可知是为何?”

“小顺子在汤中放了迷幻散,激陛下如此,且云妃谅解陛下,陛下无需放在心上。”尚公公还记得当时确定云谣死后,唐诀一口血吐出撒在他身上时的震惊,即便此刻回忆起,也心有余悸。

唐诀面无表情问他:“小顺子是谁的人?”

“周大人的……”尚公公皱眉,这件事就连他也不知道,周丞生悄悄安,人在他们身边却未与他们说明,自然是做了他想。

“那次若云谣不挡上来,朕是否就杀了太后了?”唐诀看向尚公公,尚公公皱眉道:“事后周大人也告诉陆清了,此番做法是为了离间太后与殷道旭之间的关系。”

“那他又如何知晓云谣会冲上来护着太后呢?”唐诀问完,尚公公愣住了,唐诀道:“他自是知晓,因为一切都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苏合在其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啊……”

食素节前,苏合曾特地找过云谣一次,他不喜欢云谣,是因为他看出了云谣是唐诀的软肋,他认定云谣为祸水,所以当周丞生找上苏合时苏合没有拒绝,举手之劳而已,动动嘴皮子便能将一颗种子种在云谣的心上。

小顺子在延宸殿六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是因为他没有放出任何消息,只有一次,唐诀在云谣的门前种了梅花,小顺子瞧出云谣对唐诀的特殊,故而告诉了周丞生,才有了周丞生后来的安排。

周丞生的本意,就是要云谣死,什么离间太后与殷道旭,殷太后自从开始礼佛后唐诀就没把她放在过心上,一个深宫里的女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离间之说,不过是借口。

尚公公看不透,陆清却在周丞生解释之后看透了,唐诀也心知肚明。

为帝者,怎么能有软肋?怎么能有一个随时叫人拿捏的把柄?周丞生知晓云谣对唐诀特殊,殷道旭早晚也会知道的,在云谣真的成为唐诀的弱点之前,周丞生设计了一场好戏,让云谣心甘情愿地赴死。

唐诀恨,可还是不得不给对方想要的‘尚书令’之位,只是有些东西他给出去,也总有一天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