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谣觉得自己被人从热水里给提出来了。
周围袭过来的冷风顿时吹散了她身上的热气,只是余热未消,周围的风又有些冷,于是她抖了抖,发闷的胸口渐渐平稳下来,整个人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那几乎涣散的意识因为身体上减轻的压力而渐渐回归,她的呼吸不再困难,喘着几声粗气,将胸腔里的憋闷一一换去,这才浑身放松。
若这是一场发烧,她觉得她发完了汗,现在应当是要恢复的时候了。
漪清阁里被点名留下的女子谁也没想到,今个儿一早来了皇后之后,紧接着午膳时间还没到,陛下也来了。
她们以前都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从未有机会出门见过什么人物,更别说是晏国的皇帝,所有人也只在先前采选时听家里的人说,晏国的陛下年纪很小,只有十八岁,到这个时候,还没一个月就是他的生辰,应当算是十九了。
听家里人说,过去的皇帝也会有采选,选的都是良人家中十五岁以上未出阁的美貌女子,但有时皇帝已经四五十,都是半老人物,小姑娘自然很难青睐,碰见年轻的帝王,谁都喜欢。
真当唐诀领着尚公公和一些禁卫军风风火火进入漪清阁时,当下的规矩还是很多的,嬷嬷带着十二名妙龄女子行了礼,高挑的帝王连眼睛都没朝这边瞥过一霞,只眉心皱着,脚下步伐有些快,若非顾及在外人跟前的威严,她们都怀疑他会跑起来。
皇帝穿了一身玄色衣服,外头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纱,他的腰上只挂了一样价格不菲做工精致造型质朴的和田玉,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到腰上,没有束起,一根蓝田墨玉簪子挽了一缕在后脑,路过嬷嬷跟前时因为速度太快带过了一阵风。
十二名女子,六人一排,站在前头的那一排,往前两步就能撞入唐诀的怀中,距离自然很近,齐灵俏与陈曦站在中间,刚好被那一缕风抚过了脸,水沉香的味道里还夹杂这一丝其他香气,糅合在一起,非常好闻。
如此匆匆一瞥,她们居然比以往入宫的女子都要幸运许多,这宫中还有才人几个,早就无人问津,甚至连唐诀的面都没见过。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矣。”齐灵俏愣愣地说完这句,又微微皱眉:“可是陛下来,为何是去看吴绫?皇后娘娘不是让她离宫了吗?”
“莫非是……吴姐姐扛不住了?陛下此番过来,是为了给吴尚书一个交代?”陈曦想到这个理由,便垂着眼眸有些惋惜。
吴绫虽说不擅长与人交好,可她也从未刁难过别人,她之所以会是如此性子,完全是因为吴尚书家中皆是男子,最小的那个同辈的还比她大十岁,说不到一块,玩儿不到一起,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这闷个性。
陈曦觉得吴绫好看,若真是年纪轻轻就没了,着实可怜可叹。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齐灵俏拉着陈曦一同跟上了唐诀那浩**的队伍,陈曦哎了一声:“我们能不能去啊?”
齐灵俏抿嘴一笑,回头对着剩下的十个人道:“陛下就在前面,你们去不去?多露脸,还能被记着呢。”
那十个人听见了,纷纷点头,都跟着齐灵俏又一次围在了吴绫的房间前。
因为嬷嬷怕吴绫的病会传染,故而在她病了之后,与她同住的女子都搬出来了,如今这屋子就她一个人,齐灵俏带人过来,却没想到禁卫军在门前围了一圈,不让她们靠近。
唐诀进屋时,皇后就坐在房内桌边,小喜子与明溪一人站着一边,皇后看见唐诀时立刻站起来行礼,她甚至还没从凳子上离开,唐诀就从她身边走过了,直接朝孟太医正在看诊的床边过去。
孟太医已经看完了,就站在一旁写方子,唐诀嫌他碍事,掀开孟太医走到了床边,抬手还没碰上床幔便顿了顿,唐诀隔着薄纱床幔看向躺在**的陌生女子,微微皱眉,还有些犹豫。
尚公公站在他身后没开口,小喜子派人告诉他找到眼下有红痣之人时他便立刻告知唐诀了,云谣愿意为唐诀赴死两次,尚公公不会怀疑她的真心,相反,如今朝中局势明朗,只差定局,一旦定局,殷太尉纵使是两朝老臣,也起不了多大风浪了。
这其中云谣没少帮忙,云谣若为女子,收作陛下的后宫又如何?
唐诀犹豫了片刻,等到孟太医的方子写好了,他才问:“人怎么样?”
“回陛下,热病好治,发过汗再服两贴药便能渐渐好了。”孟太医道。
唐诀听是小问题,心口压着的石头才松开,若这是无药可医的疑难杂症,若**的人活不过多久,他这床幔也就别掀开了,不管是不是,看了都戳心。
唐诀掀开了床幔朝**的女子看了一眼,原先所有人都听她迷迷糊糊说冷,便往她身上盖厚被子,太医来了之后说她在发汗,发汗之后擦过身体便要换成符合这个季节的被子,否则不利恢复,故而此时盖在吴绫身上的是薄被。
**的人陌生,女子眉心皱着,喝了点儿水故而嘴唇湿润了许多,在她的左眼下的确有一颗红痣,红痣的位置与眼睛的距离都与云谣的一样。
唐诀顿了顿,仔细看着对方闭着的眉眼,忽略其他,他觉得这就是云谣,可眼不睁开,又减了他的两分把握,故而唐诀轻轻坐在了床边,一手撑在了吴绫的身侧,慢慢压了下去。
皇后看见唐诀这个举动,双眼睁大,用力拉着明溪的手,嘴唇微启:“陛下……”
唐诀几乎是与吴绫贴着脸的,孟太医说她如今发过汗,神智渐渐恢复,当能听见周围人说话,若恢复得好,还能给出反应。
故而唐诀略微歪着头,嘴唇几乎碰上了对方发烫的耳廓,他轻声唤了句:“谣儿。”
吴绫似乎有反应,本来正在沉睡中的女子动了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唐诀如释重负,又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他离开了吴绫的脸庞,却没直起腰,而是双手捂着脸,将脸埋在手心,肩膀微微颤抖,居然压抑不住笑出声来。
尚公公见了都吓了一跳,他许久不曾见过唐诀笑了,即便是和云谣在一起,他也很少会像今天这般,笑得肆意,不顾周遭。
皇后不明所以,只等唐诀笑够了之后,听见他对着尚公公说:“即日起封吴绫为昭仪,封号谣。”
尚公公眼眸一亮,立刻明白唐诀的意思,连忙行礼道:“是,奴才会尽快准备。”
“住处……养病期间不宜动,就让她在这儿养着,等她醒来能下地了再让她自己选。”唐诀无视皇后与在场众人的惊讶,仿佛他们都不存在,只轻松地看向尚公公,顿了顿又道:“还有哪些宫是空着的?”
“宫里空着的宫殿有不少,不过奴才觉得淳玉宫与宴金宫位置极好。”尚公公道。
唐诀挑眉,这两个宫倒是没有人住,且距离延宸殿很近,他年纪轻,后宫里皇后一个,妃子两个,嫔两个,剩下的便是婕妤、才人。
静妃入宫前与皇后交好,便住在距离皇后颇近的临熙宫,淑妃与皇后静妃合不来,又喜欢竹子,故而住了宫墙边上一排翠竹的逸嫦宫,她们倒是想到淳玉宫和宴金宫里去,唐诀不喜欢她们,也就装作不知道。
好在这两个宫殿空了出来,唐诀点头:“好,便由她去选。”
尚公公想到了什么又道:“宴金宫红枫如火,寝宫宽敞,院内假山许多,还有秋千凉亭,淳玉宫虽说没有宴金宫大,可里种满了垂丝海棠,还有一棵巨大,依靠在寝宫边上,粉瓣飘零,如诗如画,陛下更喜欢哪一个?”
唐诀一听到海棠花,便想起来最开始遇见云谣时,她亲手绣的那个丑荷包,抿嘴笑了笑,若淳玉宫中有海棠,他自然更喜欢淳玉宫,不过……
“等她醒来,让她自己选。”他觉得云谣应当会与他选的一样。
皇后往后退了一步,明溪连忙扶住她,担忧地喊了声:“娘娘……”
“陛下,臣妾身体不适,想先回去了。”皇后开口,唐诀这才朝她看去,孟太医还在一旁候着,听见这话准备上前问问要不要他来把脉,不过皇后与唐诀对视了一眼,唐诀便明白她的意思,于是道:“回去吧,若休息了还不适,便让太医去看。”
“多谢陛下,臣妾告退。”皇后领着明溪走出了这间小屋,出了门才闻到了屋外的浅淡花香,心里憋闷的那口气渐渐散了,她也觉得自己好受一些。
十二个女子围在外面不知屋内发生何事,皇后先走又是为何,只在皇后从她们身边走过时行礼。
明溪管不住嘴,扶着皇后打抱不平:“娘娘,这吴绫即便是尚书之女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如何能一跃七级,上了嫔位,给了封号,还能另开一宫?”
皇后朝明溪瞥了一眼,明溪这才发觉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便抿嘴低头,先跟皇后出去。
等她们走了,方才听见这话的十二名女子顿时炸开了锅,齐灵俏惊讶地朝陈曦看过去:“一跃七级,已是嫔位了?!”
“入宫女子,从下往上,采女、御女、宝林、才人、美人、婕妤、再往上才是嫔位,嫔位再加封号,封号再加独住一宫,这是要扶为一宫主位,距离妃,也只差半步了。”陈曦算着,齐灵俏顿时笑了起来:“惊讶过后,你可觉得惊喜啊?”
“惊喜?”陈曦歪着头不解。
齐灵俏道:“她吴绫是尚书之女,得了个嫔位,我也是尚书之女,怎么都不会比她低,你嘛……少说也是个美人、婕妤,不高兴吗?”
陈曦扯了扯嘴角,却挤不出笑容,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好运,不会接二连三地落在每个人头上。
皇后出了漪清阁,这才停下脚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再睁开,眼底的纷乱情绪统统收敛,化作虚无。
明溪心疼她,她知道皇后当年入宫,是喜欢陛下才愿意来的,可这么多年过去,陛下却从未真正看过皇后一眼,唯一懂皇后心思的一眼,却是在刚才,让皇后走时。
“娘娘……许是吴绫太漂亮,陛下才……”明溪话没说完,皇后便轻笑出声:“沐昭仪灵动,娴昭仪如画,她们不漂亮吗?入不了他的眼,便永远入不了他的心,与皮相美丑又有何关系?”
明溪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安慰,皇后又道:“陛下哪儿是喜欢吴绫啊,他喜欢的,不过是吴绫脸上的红痣。”
“娘娘所言是何意思?”明溪不懂。
皇后朝前走,摇头:“这宫里唯一让陛下护若珍宝的女人已经死了,她的脸上也有一颗红痣,她门前的花还在,她空着的屋子也在,就连她养的猫都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无人敢拦。如今这个吴绫,不过是沾了她的光,赐封号为谣?只盼吴绫此生都不知道,陛下喜欢她,却不是喜欢她。”
这样还好过些,比她好,连个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