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主动去看吴绫,小喜子自然也得跟着,说到底吴绫在这一批入宫女子中地位算是最高,虽说现如今齐灵俏的父亲也是尚书,但齐灵俏是庶出,吴绫却是工部尚书的正房夫人老来得的女儿,吴仲良与其夫人异常疼爱吴绫,哪怕吴绫不能进宫为妃,也得完好地送回去。
嬷嬷们虽然不太会约束这些官家出来的女子们,但好在将她们照顾得都不错,吃穿用度皆不吝啬,吴绫在病中,还有两个小宫女一里一外地伺候着。
太医院每日都有人过来查看吴绫的病情,若非精心照料,任凭谁昏睡了几日也早就该归天了,吴绫却还在扛着。
皇后还未进屋子便闻见了一股药味儿,门口守着的小宫女手中拿着一盆温水,恐怕是现在天热,要端进去给吴绫擦身体用的,她见到皇后连忙跪了下来,行礼之后,皇后才与小喜子先后进入。
小喜子虽说是太监,但也毕竟是男子,进了屋子没靠近,站在屏风后头等着,皇后进去,守在里头的宫女掀开床幔让皇后看了吴绫一眼。
不得不说,吴绫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十六岁如花儿的年纪,她长得温婉标志,五官柔和,因为病重面色有些苍白,唇形漂亮,却干燥起皮,一头乌发披在了枕头上,还在昏迷之中,眉心微皱,呼吸有些急促。
“人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不与她家里通知,若真死在了宫中,没个名分,还平白让陛下与工部尚书吴大人起了间隙。”皇后顾念的是大局,虽然让吴绫入宫至少能帮唐诀拉拢几分吴仲良,但若让吴仲良疼爱的小女儿在宫里死了,却是大大得罪了对方。
现如今刑部尚书还在惩处之中,大理寺将罪名定下,如何处置尚未完全决定,田绰审理谭卓之时御史大夫周丞生赶到了现场,却没想到田绰根本不念旧情,说周丞生越权干涉大理寺之职,没等唐诀出去礼佛归来,拿着唐诀私下交给他的一则圣旨将周丞生压入了大理寺的牢中。
谭卓之被查,周丞生被关,唐诀为朝堂上的变动劳累了三日恐怕都没合眼,再与工部这边出矛盾,无疑是添乱。
皇后一席话,听得小喜子打起了精神,嬷嬷几个连忙跪下,嘴上全是请罪的话,又交代,让吴绫留下是先前顺公公的意思,顺公公在陛下跟前是红人,她们不敢得罪,也以为这是陛下的意思,故而吴绫病着,她们也只请人来看,把人留下来。
正好这时是太医院每日派人前来看吴绫病情的时候,太医院的学徒正在外头候着,吴绫毕竟不是后宫妃子,请不动宫中太医,故而都是学徒诊病,身体自然没那么容易好。
学徒进屋,先是给皇后行礼,没敢上前。
明溪给了学徒一个眼神,让他过来给吴绫看病,学徒诊完后,皇后问了句:“她怎么样了?”
学徒哆哆嗦嗦,说了句:“奴才……学艺不精,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看不出问题?”皇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便对嬷嬷吩咐道:“罢了,看着样子也不能久活,快快将她的东西收拾收拾,今日便送出宫,让她回去吴尚书的府上。”
“是。”嬷嬷答应。
站在屋子外头看戏的一众女子听到了屋内的话,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
百人入宫,在顺公公还在时便淘汰了一半,皆是平时品行不够端正,或者宫中礼仪学得太慢之人,如今这五十人中又被喜公公与皇后洗去了大半,被点名留下来的不过才十二人,大家原本都以为吴绫必会留下,却没想到她是因为身子不适而离开的。
齐灵俏听了这安排,抿嘴笑了笑,如今也就她一个是尚书之女,日后这群新入宫的女子中,谁不都得以她马首是瞻,她也不必担心吴绫与自己争宠,便笑着对陈曦道:“看来有些人,注定没有当妃子的命。”
陈曦顿了顿,小声地问了句:“吴绫她……不会快没了吧?”
“你没听皇后娘娘说吗?她如今这样子,恐怕也就一口气了,没了是迟早的事儿。”齐灵俏不在意吴绫生死,只高兴自己留下来了,她又拍了拍陈曦的肩膀道:“以后我们两姐妹好好相处,相互扶持,还管他人做什么?”
陈曦轻轻点了点头。
小喜子觉得有些可惜,如此好的机会,偏偏吴绫没抓住,吴仲良也不知会不会因为吴绫在宫中生病一事而对陛下别有他心。
听到皇后说让吴绫出宫,小喜子便要安排了,他只让太医院的学徒下去,走到床边请皇后移步,剩下的他来安排,又瞥了吴绫一眼,觉得这人恐怕真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才一转身,便听见身后的吴绫发出一声痛呼。
嬷嬷朝**看去,只见方才还脸色苍白的吴绫这个时候满头大汗,脸色涨得通红,挣扎了片刻之后,头一歪,轻轻吐出一个字:“热。”
浑身发烫,就像是被泡在了过高的热水中,热水没过胸口,还让人胸闷气短,这感觉很不好受。
这是云谣自有意识以来的第一感受。
她永远都记得殷道旭在断崖上砍她一剑,让她毙命时的眼神,她也永远都记得那晚的风有多冷,那把剑有多寒,砍在肩膀,划破心脏,裂开身躯,直接毙命,比起唐诀刺她心口的那一剑要疼上许多。
云谣总算知道了,这世上死法有多种,每一种都不相同,但是却是一次比一次要疼得多。
自那次在断崖边上死了之后,她就开始陷入一片黑暗中了,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甚至身体也不是飘着的,也不知被谁放在了什么地方,根本感知不到任何信息,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真的死了。
看来就算是穿越过来的,天赋异禀,以为是不死之身,实则也只是比别人多活几次而已,这回玩儿大了,把自己真的给玩儿死了,再也没命活了。
她在心里数着时间,错了许多次,便从头再来,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自己到底错了多少次了,再后来,她就不再数数了,她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在睡觉,心里想着总不会一直这么下去,哪怕是真的死了,也得有个地府什么的,好让她看见,让她知道,自己真的没法儿再活了。
地府没见到,云谣反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起初只是一点儿冒汗,到后来浑身上下就像是从水里拎出来的一样,都是汗水,她能感知到热,至少表明她还有活着的希望。
云谣便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想要从这片漆黑之中挣脱出来,越是挣脱,她便越觉得不舒服。
从一开始的热,到后来的难以呼吸,再然后浑身疲软,此刻,她甚至觉得喉咙都是痛的,这种感觉她曾有过。
她突然忆起了自己的过去,属于她云谣,在另一个时空的真正的过去。
她是偏远山区出来的孩子,她的村子里交通不方便,可耕种的地也很少,多口人挤在一个屋檐下,要说是亲戚,也不全是,有的甚至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要说不是亲戚,却是这些人,每天给她一口饭,把她给养大的。
与她一同长大的还有其他孩子,村子里有个去过城里的人,会说城里话,还学了写字回来教她,她是八岁的时候才开始读小学一年级的,那时候似乎是某个大明星,很风光的那种,出钱资助了他们这儿,开了个小学,村子里来了唯一一个读书人。
云谣记得自己很用功,努力学习,还当上了班上的班长,她读书花的钱,一直都是别人资助的,所以初中那会儿她发过高烧,四十一度多,没敢花钱,自己吃了一粒药,躺在被子里发了好大一场汗,几乎神志不清。
那时候的感觉便与现在一样,差点儿以为自己就要死过去了。
那场发烧扛过来之后,她就更不辜负上天给她的机会,越发争气,因为成绩好,被列为特殊教育,跟着资助的队伍进了城里,初中的时候跳级,高中又得了奖学金,大学念完,她就打算回村子里支教,却没想到在支教的路上,死在了大雨中的山腰里。
这才来到了晏国。
晏国……
唐诀……
一想到唐诀,云谣才找到了点儿意志力,她既然还活着,怎么也不能被这具好像是发着高烧的身体给束缚了,怎么也得见到唐诀一面。
她帮小皇帝完成了这么大的任务,甚至勇于赴死,怎么也得跟小皇帝要好处的,把上次为殷太后挡剑的好处一起要回来,她要金山银山,她要吃穿无度,她还要……她现在就想要一杯凉水喝下肚,好缓解这几乎烧死的痛苦。
于是一张嘴,脱口而出个‘热’字。
小喜子听见了吴绫开口说话,又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原以为是回光返照,却没想到看见吴绫一只手伸出了被子外,手上尽是汗水,紧紧地抓着身下床单,歪着的脸面朝他这边,露出了左半张脸,那双皱眉紧闭的眼睛之下,一颗朱红色的痣分外显眼。
小喜子一愣,又转身回去。
他走到吴绫身边,再仔细地看了一眼吴绫眼下角的红痣,红痣不大,芝麻粒一般,可他以前分明记得,吴绫脸上光滑,天生的好皮肤,一颗痣也没有,如此显眼的红痣,他又如何会没印象?
红痣……
嘶!
小喜子啊了一声,想起来久远之前的一件事儿。
今年春分食素节后,尚公公曾嘱咐他一件事儿,让他在宫里找一找左眼下头有红痣的人,因这事儿是私下吩咐的,小喜子也未打草惊蛇,只在延宸殿附近留意过,时间一长,差点儿都忘了。
这回一看,却是凑巧,眼下有红痣之人就在跟前,他得告诉尚公公才可。
“等等,这吴绫先不能送出宫去,还有你。”小喜子叫住正要出去的太医院学徒,道:“你去太医院,叫一名太医过来为吴姑娘再看看,医术如此不精,你就该配药!”
皇后听见小喜子如此安排,不解,本已经要跨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皱眉问他:“小喜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吴绫姑娘的去留,恐怕得等陛下见了,才能定夺了。”小喜子聪慧,若非是陛下吩咐,尚公公何曾在宫里找过人,尚公公不言明,便表示陛下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现下不说破,说不定还能在尚公公那儿记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