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了六日,傍晚时分到达一线天,张楚建议原地安营,等到明日一早再穿过一线天,白日过山安全些。
殷道旭反而说,一线天全长不过三里路,步行一刻钟便够,一队人马前后进入,想要穿过只需半个时辰,如今天色还早,越过一线天便到达赤山,穿越一线天后六里路便有山间客栈,客栈虽小,但能挡风遮雨,比起野外要舒坦得多。
张楚道山路难走,天色一黑,若无光亮容易走错坠下山崖,反而得不偿失,不如将就一晚,反正都是明日才能到达妙法华寺。
殷道旭只说,山间露浓,虽说如今已是七月初,但山间夜里寒风重,张副统领是个皮糙肉厚的习武之人,可陛下从小娇贵着,若冷着陛下,再想入妙法华寺就难了,届时陛下染病,还得回程,此番出来,白跑一趟。
张楚正欲还嘴,殷道旭加了一句:“太阳还未落山,天还亮着,若加快脚程,天黑前定能到达客栈,张副统领现在拖延时间,等你想走,天光也留不住了。”
张楚顿了顿,他说不过殷道旭,于是去向唐诀请命,唐诀下了轿辇,看了一眼穿过一线天照射过来的橙红色夕阳,道:“既然如此,便听太尉所言,穿过去吧,明日几十里,尽是山路,今夜歇不好,明日也难走。”
张楚领命,以最快的速度调整队伍,让唐诀处于对于靠前的位置,不可落后,前方大约二十人守着,张楚、尚公公、云谣和小顺子与他一路,贴身护着,其余人根据排列,紧随其后,殷太尉与他带来的府兵垫底。
一道金光从一线天中照射进来,唐诀与云谣并肩而行,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山壁,两边山墙乌黑,上面长着些许青苔,落日余晖照在青苔上,上头细小的水珠都能瞧见。
此时他们已经入了一线天的中间段,唐诀的步伐慢了下来,他顿了顿,朝云谣看过去,却刚好撞见了云谣的视线,云谣在对他笑,一只手垂在身侧,拽着唐诀的袖子。
她在发抖,唐诀立刻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云谣的肩上,走在前头的张楚回头刚好看见这一幕,立刻一副吃了屎的表情,赶紧将视线收回来,继续朝前走,不敢松懈。
唐诀抓着云谣的手,眼看着太阳有一半入了云层中,山上太阳要落下很快,不过眨眼功夫,便能全部隐藏,一旦太阳落下去,半刻钟内,天会迅速漆黑,等到那时,想必埋伏在周围的杀手便会有所行动了。
云谣的手心有些发汗,她一直低着头,心中如打鼓一样,唐诀的手并不暖和,反而很冰。
等会儿该做的,该说的,她在脑中排练了许多遍,云谣觉得自己有些恍惚,正在倒数计时死亡时间可不是一件痛快事儿,心理素质稍微差点儿,她就能晕过去了。
“醒了之后,记得来找朕。”唐诀突然开口。
云谣猛地抬头朝前方看去,太阳已经完全入了云层之中,一线天里墙壁漆黑,遮蔽了大半光芒,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起来,她大口呼吸,又听见唐诀道:“不论你身在何处,是何身份,成亲与否,都一定要来找朕。”
“答应朕。”唐诀开口,云谣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唐诀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快,答应朕。”
“我去找你。”云谣开口,见后方禁卫军已经放慢了步伐,尽量将这一块空出,让唐诀有足够的离开时间,好阻挡殷太尉与其兵力。
云谣浑身颤抖:“不论如何,我都会去找你的。”
唐诀抬手在她的眼上碰了碰,云谣闭上眼,听见唐诀的话,与夜里的风夹杂在一起,而后覆盖在她眼上的手指离开,周围一瞬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她才睁眼,眼前空空如也,张楚已带唐诀离开。
云谣的耳边还在徘徊着他离开前的那句:云谣,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云谣一回头,后方立刻起了**,巨石从岩缝中落下,将正在前行的队伍冲散,这一处最宽的地方大约能并行十多人,窄的地方也至多只能同时走过两人,云谣此时处在窄处,大石落不下来,后方宽的禁卫军全都处于被动之中。
天空最后一抹白色消失,漆黑的夜里月色升起,一线天的首尾涌入了大约五十多名手持刀剑的杀手,即便禁卫军有百余人,可经过方才山石滚落,多半也砸伤了,在杀手面前饶是训练有素也是不堪一击。
云谣裹紧身上的外衣,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那些杀手来了,杀了绝大部分的人又离开了,直至此时,才有一道火光在一线天的入口闪过,骑着棕马的殷道旭看着满地的尸体,马匹到了不可再进入的地方时,他才挥了挥手中的火把扬声喊了句:“陛下?!”
山间传来回声,殷道旭又喊了一声:“陛下!”
云谣听见了,深吸几口气,闭上眼将身上的外衣脱下,然后起身朝殷道旭的方向跑。
殷道旭远远瞧见黑色中似乎有一人跌跌撞撞过来,他身后的府兵拉起了一支弓,云谣入了火光能照耀的地方,殷道旭才挑眉:“顺公公?”
云谣站在棕马之下,抬着头,对殷道旭行礼道:“殷太尉。”
“方才发生何事了?怎会突然山石滑落?还有刺客行凶,顺公公如何逃脱的?”殷道旭问。
云谣喘着气,低声笑了笑:“不光是奴才逃脱了,陛下也逃脱了,如今,陛下正在断崖边上等着太尉大人去救呢。”
“哦?!陛下还活着?”殷道旭挑眉。
云谣点头:“食素节那日,奴才见过了周大人,谷茶,红蝴蝶,这两样说出来,想必太尉大人应当知晓奴才是何意思。”
“陛下逃至断崖边,该不会也是顺公公的杰作吧?”殷道旭抿嘴笑了笑,他早知道小顺子是周丞生的人,若唐诀活着,小顺子必会帮他将唐诀引向另一个死胡同里,此番出来,唐诀就别想活着回去。
“太尉大人明鉴,奴才拼死保护陛下,张副统领、尚公公,死的死,逃的逃,唯有奴才忠心耿耿,奴才这就带太尉大人去找陛下。”云谣又是行礼,殷道旭才从马上下来,领着一部分的府兵跟着云谣离开,反正其余的人也都死了,他带那么多人无用,留下三十人守着一线天的出口,谨防有还活着的跑出去。
殷道旭跟着云谣穿过了一线天,出了一线天,左边一条路通断崖,右边一条路通妙法华寺与客栈。
殷道旭跟着云谣朝左边走后又问:“顺公公如何带陛下来断崖,而不去客栈?陛下又怎会信你?”
云谣道:“奴才只说,杀手蹲在此处必是有备而来,知晓陛下是要去妙法华寺,若在一线天杀不成,前去妙法华寺的路上定还会有埋伏,便引陛下来断崖躲着,奴才去找太尉大人来救,陛下信得过奴才,便让奴才来了。”
殷道旭低声笑了笑:“难怪周丞生在我面前特地提过你一句,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送入宫中,安,在延宸殿的,就你一个还活着。”
云谣哎哟一声:“奴才只是本分做事。”
殷道旭领着一半的府兵去了断崖,直到不见人影了,藏在前往妙法华寺路上的唐诀众人才慢慢回到一线天。
一线天出口守着的几十个太尉府的府兵却没想到,方才从山上下来杀人的黑衣杀手们,居然成了一具具尸体砸在了他们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铺满了整条一线天的道路。
未被砸死的府兵纷纷打起精神,抬头朝上看去,却没想到满身黑甲的十个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身边,绕身两圈,居然没有一名府兵能在他们手上走过五招,全都一击毙命。
一名府兵临死前睁大双眼看着那五名鬼魅来了又去,心中震惊,这……应当就是只听皇帝之命,从无人见过,唯在人口中谣传的皇家黑甲死侍,只可惜,他们中招了。
道路清干净,唐诀原路返回,张楚在前头领路,尚公公在后头护着,一行大约十多人从一线天的入口出来,骑上了殷道旭带来的马,一路往京都皇城的方向赶。
唐诀身上没披外衣,山间夜里风寒,尤其是骑马,一道道利风如刀口,几乎要将人给割伤。
“陛下!”尚公公骑马跟在后头,他的怀中还拿着一件斗篷,想要让唐诀披上,可偏偏唐诀仿佛没听见一般,眼也不眨,头也不回,只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回京!”
他又一次,杀了云谣,将她推向死亡。
他不能回头,他怕自己只要回头,便会牵着缰绳,调转方向,直朝断崖而去。
他不能想念,他怕自己一旦想念,便会愧疚自责,痛不欲生,再来一次吐血重伤。
他只能硬着头皮,迎着寒风,马不停蹄,一路回京,收复刑部。
这是他的计划,为帝者,必须心狠。
“必须心狠,必须……心狠。”唐诀咬着下唇,口中传来了一阵血腥味儿,他硬生生地将这口血吞了回去。
赤山断崖边,云谣迎着寒风,身形消瘦,头发散乱,背对着山崖,面对着脸色难看的殷道旭,哆哆嗦嗦道:“奴才也不知陛下去了何处。”
“你不是说,他听你的话,在这处等着我吗?”殷道旭一边问,一边拔出长剑。
云谣看着月色下泛着寒光的长剑,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连忙摇头:“奴才真的不知!奴才领陛下来此是真,陛下答应奴才在此地等候太尉前来相救是真,至于陛下为何不在,奴才不知,奴才不知!”
“你究竟是唐诀的人,还是周丞生的人啊?”殷道旭挑眉,两鬓发丝中夹杂着银白,与他的剑光一般,见云谣不说话,他没了耐心,一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给了身后府兵一个眼神。
那府兵从怀中掏出信号烟花,拿出火折子,在寒风中点起,一簇火苗窜上夜空,炸开成粒粒星辰,风过无痕,半晌也不见一线天处有回应。殷道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自知自己中了圈套,他低声笑了几下,扬起手中的剑,从云谣的肩膀砍下,用力挥过,将身体从胸腔到腰际,挥成两半。
远离一线天的一行人迎风奔跑,知道殷道旭没了马匹追不上来,他们不必如此慌张,可唐诀不停下,谁也不敢放慢脚步。
骏马没回头,但山间烟花绽开,一瞬灿烂时,唐诀回了头,直到烟花散尽,他才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直往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