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子出了延宸殿后就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他想冲进去看一看,可又不敢进去,只能等着小顺子出来。
他失职放了小顺子进延宸殿,明日若被尚公公知道了定然要受罚,小喜子只盼望小顺子早点儿出来,趁着天黑,此事还能压下,明日尚且传不到尚公公的耳里,若是等到其他小太监过来换班,小喜子就完了。
可听着里头的动静,陛下居然不气恼,小顺子离开延宸殿的时间,也成了未知数了。
“你这画的……是我啊?”云谣走到了殿内桌案边,将唐诀方才不小心落在地上的画给捡了起来,对着烛火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子的眉眼,眉毛弯细,眼若桃花,左眼下还有一粒红痣,一瞧便知道画的是谁。
只是……
云谣抬眸朝唐诀看过去,抿嘴笑了笑问:“我的眼睛有这么好看吗?”
小皇帝画功了得,若不画鬼面,正儿八经地作画提字,假以时日,也能成个什么大师留名千史。
唐诀看着云谣怔了怔,他尚且不习惯对方现在的身份,反而是云谣,新身体适应得快,一颗女子心,女子魂,撒娇可爱信手拈来,别扭的是唐诀,他看到的毕竟是一个太监皮囊,再如以往一样捏着对方的脸调戏玩闹?
至少此刻他是下不去这个手的。
云谣见唐诀没给反应,微微皱眉,将画纸往桌上一放,唐诀立刻便道:“好看的,不论如何都好看。”
云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也没打算与对方生气,毕竟此时她是个太监,还真能指望唐诀发现了能如往常一般说抱就抱,说喜欢就喜欢?那她就该担心对方是否有隐藏的断袖之癖了。
唐诀见云谣笑了,顿了顿,只看着她那双眉眼,心中酸涩,眼里痴痴,半晌之后,他才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云谣不明所以,唐诀又道:“朕食言了,分明曾许诺要保护好你,却没想到最终反倒是朕杀了你,你若现在刺朕一剑,朕也愿还你。”
云谣怔了怔,心里骤然疼了起来,仿佛临死前的疼痛又再演了一遍,只是从十多秒,变成了此时的刹那一瞬,她很快便将呼吸调整回来。
怪唐诀吗?
其实也不怪他吧?
是她先发现了小顺子有问题,却又将目光一直落在周丞生与殷太尉的身上,也是她知道唐诀或可能弑母,不顾一切主动冲过去挡着的。
若非要将一条错算在唐诀身上,也只能怪他生在帝王家,却被臣子拿捏,别说保护心爱之人,就是他自己,也活得战战兢兢。
于唐诀而言,亲手杀死自己喜欢的人,又是什么感觉?从他这几天的状态,与此刻难以掩饰的愧疚看的出来,他也过得不好。
恐怕夜夜难眠。
云谣愿意赴死,本就是为了救他,当时也没想过要他能回报自己什么,爱一个人,便是念着要他好才对,她知自己能死后重活,也没想过重活之后,向唐诀讨什么。
可她如是说,唐诀未必能如是接受。
于是云谣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好,我记得你也曾说过,若让我死了,便站着给我打,现在还答应让我捅你一剑,君无戏言,你自己说出的话,可别后悔。”
“朕不后悔。”唐诀微微抬着下巴,云谣掀开他便朝前跑了两步,将方才他丢到地上的匕首拿起来,烛火前看了一眼,匕首还闪着寒光,必是个削铁如泥的宝贝。
她握着匕首走到唐诀跟前,刀尖指着他的心口问:“现在你若后悔还来得及,等我这一下刺进去,你或许就会没命哦。”
唐诀垂眸看了一眼那匕首,道:“来吧。”
“你不怕死?”云谣问他。
唐诀轻轻眨了眨眼,老实回答:“怕。”
“那你……”
话未说完,又被打断:“你也怕,可你不照样为朕赴死了?你既如此爱朕,朕便也如此爱你。”
云谣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她看向唐诀的眼,想看看眼前人说这话究竟含了几分真心假意,不知是否是烛火太暗,照不清,云谣只在唐诀的双眸之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而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杀人的狠厉。
她收回了刀,在唐诀的耳后勾了一缕发丝,手起刀落将发丝割下,眼睛也没眨。
一缕长长的黑发躺在她的手中,唐诀抬眉,云谣将匕首放下道:“让它代你受过,这一条命,就算是你唐诀欠我的,日后你可得对我好一点儿,否则我就把这断发还给你,再捅你一剑。”
唐诀见云谣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缕头发卷好,她低垂着眼眸,嘴巴微翘,自以为方才那句话有多威胁人,实际上在唐诀的眼里,却是可爱的撒娇。
云谣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心中难受。
方才他是真心赴死的,这一把匕首若云谣真的刺入了他的心口,死了,便算认命,未死,他至少也还清了对方的情。
可这一缕断发,远远还不了云谣的一条命,这是一把悬在他脖子上的无形匕首,终有一日会要他的命。
纯澈的感情当不掺杂任何利益在其中,可他从出发时就错了,这一错,若不回到起点,将永难抹平。
唐诀心中暗自嘲笑自己,云谣何等聪明,他与云谣一样,两人都知道这一把匕首不会刺入他的心脏,他又何尝不是赌云谣对他的心,大约已经认定了她不会伤害自己分毫,一缕发丝……又算什么还命?
唐诀伸手戳了戳她的眼尾红痣处,这一指稍微用了点儿力气,云谣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她将长发收入怀中,抬眸瞪了唐诀一眼道:“本来我或可早日来找你的,可是那个尚艺,偏偏把我给看在了延宸殿后的太监处,我连门都不能出。”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唐诀问她,想了想,还是主动握着云谣的手,一手抬起了桌案上的烛台,另一只手牵着她,两人往偏殿软塌处过去。
云谣掀开珠帘道:“今日意外发现了那院子里有个狗洞,我是钻狗洞偷偷出来的,若被他们发现了,估计得闹点儿不小的动静吧。”
“朕明日就叫他放了你。”唐诀扶云谣坐下后,把烛台放在了小桌上,自己坐在对面,借着昏黄烛火,紧紧地看向云谣的那双眼。
云谣说:“陛下总得给个理由吧?否则尚公公会起疑心的,毕竟我现在可是小顺子,是周丞生的人。”
唐诀一怔,云谣抿嘴笑了笑,单手撑着下巴挑眉:“怎么样?我在小顺子身上重活了,也给你带了点儿好处不是?小顺子自小就是御史大夫周丞生的人,许多小男孩儿都被他以各种方式送入了宫中各处,现如今活着的还有多少我不知道,不过食素节上的迷幻散,还有你神志模糊时看见的蝴蝶,都是周丞生吩咐小顺子所做。”
“他?”唐诀微微皱眉,又倒吸了一口气:“不太可能。”
“怎么不可能?”云谣眨眼:“我就是铁证!”
“你说是,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有些事并不如表面看的那般简单,若小顺子真是周丞生的人,那看来我的处境远比我自己想得要困难许多了。”唐诀说罢,又对云谣笑了笑说:“尚艺也猜到或许是你动的手脚,这才把你看起来的,别怪他。”
“我自然不会怪他,他是为了你好嘛。”云谣撇嘴:“不过周丞生这一步棋险些就要成功了,不知你下一步当如何打算?他与殷太尉搅和在一起,天天都能给你惹出一大堆事儿来。”
“的确如此。”唐诀点头,又伸手揉了揉眉心:“而且宫中现如今起了不少流言,说的便是朕那日在食素节上口吐的真相,太后与朕明面上都离心离德,陆清今日进宫,还说京中已有人言朕心毒弑母未果,不孝大罪已经披在身上了。”
虽未有其事,但人言可畏,更何况还是在皇城跟前,一旦这流言四起,对唐诀在百姓中的名声也是极大的损耗,他本就年幼未建过于百姓有利的功劳,正欲掌权之际又传出这种风言风语,必然不妥。
云谣垂眸,仔细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唐诀先把弑母的这一条难关给度过去,唐诀现在称病不上朝,也不许大臣无事入宫,避免了与殷太尉见面,紫和宫的太后食素节后也大病了一场没缓过来,现在尚且还有转机。
“要是有什么法子是能让太后和殷太尉心生间隙,并且促使太后站在你这边,你便好过多了,届时借个由头让太后与你一同出面,演一场母慈子孝的戏,百姓之中再多流言,也敌不过摆在面前的事实更又说服力。”云谣咬着下唇:“就差个方法。”
唐诀朝云谣看过去,年轻小太监的脸上除了那一颗红痣之外再没有其他,平日里看上去平平的男子,竟因为一双眼平添了许多魂在里头。
云谣的话,倒也算个办法,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又得与殷太后虚与委蛇,殷太尉是狼,殷太后便是虎,谁都不好对付。
“哎!若让殷太后知道,食素节上你杀她,是殷太尉的目的呢?”云谣点头:“我清楚记得,殷太尉是要弃她废你的。”
“长兄弃妹,只为权利。”唐诀心中高兴,伸手点了一下云谣的额头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朕知道该如何做了。”
顺手而为的调戏让云谣涨红了脸,她好些天没能和唐诀轻松地坐在一块儿说说话了,现在被戳了额头,还想抱着对方亲一亲呢,不过唐诀在戳完她额头后立刻露出了尴尬之色,半边身子都僵了,云谣不打算为难他,只摸着自己被戳的地方,低头笑了笑。
“我想我……还是得再死一次的。”云谣抬眸朝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嘴上笑容不变。
唐诀听见这话略微皱眉,道:“别再说死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