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众人不为所动。

周丞生抬手像是擦额头上的汗,嘴角却勾了起来,他朝殷太尉给了个眼神,殷太尉顿时明白,清了清嗓子道:“禁卫军何在?陛下都疯癫至此了,还不快将陛下送回延宸殿去?”

云谣听见这话猛地朝殷太尉与周丞生看过去,她正好在这两人身边,两位大臣都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敢对他们露出如此眼神,只是凌厉的目光互相对视,云谣心中一片慌乱。

她知道唐诀的母妃已经死了,也知道唐诀对他的母妃感情很深,那是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饶是他们在一起了,唐诀也从未与云谣提起过,却没想到他居然隐忍如此,在自己还是孩童年纪的时候就亲眼所见自己母亲被人害死。

他明知道是殷太后害死了他的母亲,却一直隐忍至今,从未将仇恨在殷太后面前表露出来,甚至还人前人后喊她母后,敬重她,定时去紫和宫中请安,将母慈子孝演得出神入化。

实则,殷太后才是他真正的仇人,难怪他痛恨殷家,难怪他不论如何也要把皇权从殷道旭的手中夺回来,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责任,仇恨,以他的性子,一定会一一讨要回来。

太后说了许多遍都没有动静的禁卫军,在殷太尉的一声令下后涌入了太和殿,云谣顿时明白,原来宫中禁卫军也掌握在了殷太尉的手中,或许那禁卫军统领便是他曾经的得意手下。

这宫里,没有一处不是危险,她以为自己与唐诀躲在延宸殿内就是足够的安全,现在看来一切都太过可笑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从来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他们从未安全过。难怪唐诀会用装疯、杀人来自保,这么多双眼睛就在他的左右,随时准备饿狼扑食一起将他吞个干净,他无法安定。

云谣曾觉得,他才十八岁,不该满手沾满鲜血,现在看来,过去的她太愚蠢了,在宫中,就是人吃人。

“你们都想做什么?要造反吗?!”尚公公转身护在了唐诀的跟前,对着一票持刀剑靠近的禁卫军道:“陛下不过是头疼病犯了,将众位大臣与妃嫔们护送回去,不必你们来带陛下回延宸殿!”

“尚艺,陛下如何了你都看在眼里,为了大家着想,还是让人带他回去吧。”殷太尉道。

唐诀转身一看,瞧见了众多围过来的禁卫军,那些禁卫军的脸上都是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他们的身上、骨里,都刻着殷字,他们不是他的人,从来都不是。

在这整个儿太和殿中,又何尝有他的人,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舅舅不杀她,我来杀!”唐诀此话一出,将齐瞻推开,他虽年纪轻轻却身形高大,推开了齐瞻之后又一脚踹走了尚公公,直接朝距离他最近的禁卫军过去。

禁卫军即便听从殷太尉的命令,对这横冲直撞的年轻帝王也一时没辙,那人没注意,自己腰间的长剑被唐诀直接抽了过去,剑鸣声铮铮响起,尚公公立刻抱住了唐诀的腿道:“陛下!陛下您千万冷静啊!切不可冲动,不可冲动!”

唐诀低头看了一眼尚公公,他又是一脚将尚公公踢开,齐瞻要拦,唐诀对着齐瞻就是一剑挥了过去,齐瞻的袖子被割了一片下来,见唐诀毫不留情,一时间众人居然无法靠近。

他们不能让唐诀伤害到别人,也不能伤害到唐诀。

太后吓得伸手往旁边一抓,却没想到皇后刚才被她推开后便躲在了后头,连锦扶着太后,眼见唐诀大步跨了过来,太后立刻将连锦朝唐诀推了过去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皇帝已疯,要弑母行凶,如此帝王不要也罢,你们快将他拦住!”

连锦跌坐在唐诀身边,瞧见唐诀满脸阴煞之气,连忙跪在地上爬到了一边,她躲在了殷太尉的身后不敢出来,殷太尉嗤地一声,将她也给踹开,又朝周丞生看了一眼,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对方的用意。

云谣晃神,心中警铃大作,瞬间理清楚了所有头绪。

唐诀不能杀殷太后,所以在他还保持清醒之时,说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她带太后走。

没有一个国家会留弑杀母亲的帝王,即便太后不是他亲生母亲,却是名义上的母后,唐诀疯病一直都有,若他借着疯病杀了太后,弑母之名已成,殷太尉便可以此理由说他精神不济神志不清,将他永远关在延宸殿中好好看着。

殷太尉不会要唐家的江山,不会成为帝王,若他推翻唐氏江山,是谋反,若他困住疯王,以辅政大臣与太尉之名守住江山,他不是帝王,却似帝王,更能名留青史,成为晏国的大功之臣。

放弃一个殷太后,得到了整个天下的操控权,好歹毒的一颗心。

云谣想通了这一点,连忙朝唐诀跑过去,没想到这个时候小顺子却拦在了她的面前,拉着她道:“云御侍顾好自己,莫不成是想死?”

云谣与他拉扯,叫他放开,正好瞧见小顺子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画了一只红色的蝴蝶,以往没有,这时有,必然有鬼,她猛地抬头看向小顺子,痛恨自己千防万防,只顾着殷太尉与周丞生的对话,却忘了早先是看到小顺子弯腰驼背鬼鬼祟祟。

云谣咬牙切齿,若唐诀真杀了殷太后,他这一生都毁了,再无重见光明之日,他的疯病彻底坐实,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顺着目标,成为一代明君,只能在延宸殿中与那一双双盯着他的黑暗丑陋的眼睛对视,不疯,也疯。

而她?

或许今日太明殿之事结束之后,殷太尉也不会留她,凡是曾经在唐诀跟前伺候的人,都会被他打杀。

殷太后惊叫一声倒在桌子后头,她的金冠已歪,金步摇勾着头发散乱成一团,桌案上的酒水撒在她的衣服上,痕迹斑斑。

云谣一脚踩在了小顺子脚背上将他推开,然后朝唐诀那边跑去,她得制止,她一定要制止,为了唐诀,为了他今后的一生,不为他的宏图大业,只为他能好好活着,她也得阻止殷太尉与周丞生的毒计。

唐诀手中握着重剑不断颤抖,他似乎也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住,他盯着那张仇人惊恐的脸,他曾在梦中不知杀死过殷太后多少次,每每梦醒,都一身冷汗。

他深知自己现在不能报仇,为了大局,他必须按部就班,不得露出锋芒,不得败露心迹。

耳畔似乎还有雷响之声,那只在烛火中翩翩起舞的蝴蝶落入了血泊里。

他记得年少时就坐在宁妃寝宫之中,他看着母妃那张脸,他看着桌上带着血手印的认罪书,安和与其他宫女的尸体早就被收拾干净,唯有母亲的口中还一直滴着鲜血,从滚烫,到冰凉。

一道雷鸣之声响起,唐诀疯了一般惊叫着跑出了宫殿,八岁的孩童在寒冬之夜身上就只穿了一条就寝的里衣,他一边尖叫一边从宁妃的寝宫跑了出去,他撞入了夜色里,几乎融入了大雨之中,他不知该往哪里跑,满脑子只有一件事,便是救母妃。

他要救母妃,他要出宫,他要去找舅舅,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的母妃已经死了,已经被殷如意给害死了。

那他便找舅舅为母妃报仇,一定要报仇!

舅舅若不答应,那他便自己来!

他要为母妃报仇,他要让杀了母妃的人知道,她在母妃身上留下的一切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毒酒、诬名、一条鲜活的生命,他要将殷如意千刀万剐,他要将她的肚子剖开,要将她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要将她的肠子掏出来看看是不是浸了毒!

唐诀紧紧地盯着眼前倒在地上的殷太后,举起手中的长剑用力地刺了过去,带着报仇雪恨的咆哮,咬牙切齿地将长剑捅入了柔软的身体之中。

尚公公才起身,便停了。

小顺子慌在原地,赶忙将袖子放下遮住了自己的手。

殷太尉与周丞生都将眉头皱起,太后倒吸一口气,吓得几乎晕了过去,然后对着还跪在殷太尉身边的连锦道:“快扶哀家回宫!”

这一声响起,齐瞻便皱眉道:“还不将众人遣散出去?!”

禁卫军互相看了一眼没动,禁卫军副统领张楚此时从外进来,瞧见殿内场景大为一惊,先不呵斥,而是调令禁卫军听从吩咐,先顺着太明殿的正中间将唐诀围住,其余的人安排着把妃子与大臣们一同带了出去,人群渐渐散开,殷太尉与周丞生最先离开了太和殿。

殷太尉一脚跨出太和殿前,还朝那被众多禁卫军围住的人看了过去,微微抬眉,只说了一句:“可惜……”

周丞生垂眸道:“的确可惜,就只差那一步,不过我倒是听说那宫女与陛下关系匪浅,虽不成大事,却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警告,要知道而今朝中宫里,还是太尉说了算的。”

殷太尉朝周丞生看去,皱眉:“只怕逼急了,反倒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两人走后,其余大臣也都跟着跑了出来,后宫的妃子离开之后,太和殿内安静得诡异。

张楚命一票人在太和殿内守着,而今日早间安排在太和殿周围的禁卫军全都要跟他出去领罚,眼看陛下发病不为所动,不听从陛下调遣反而顺着殷太尉的话要拿下陛下,重算起来,都是死罪。

张楚离开后,太和殿内的一切如同静止了一般。

尚公公率先回神朝唐诀跑过去,因为被踹了好几脚所以身体不行,直接摔在了他的脚边,他没看向唐诀,而是看向此时躺在大殿之上,被唐诀的剑贯胸而入的人。

云谣一手抓着桌子脚,一手抓着刺入自己心口的长剑,她的手心被割破,鲜血直流,心口被捅了个窟窿,血液大片染红了衣服,然后在地面扩散,顺着阶梯流淌,一路往下,将尚公公的衣摆染湿。

尚公公伸手贴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女子脉搏,感受不到丝毫跳动,鼻息间平稳,胸前没有起伏,已是一击毙命,毫无生还的可能。

他再抬头朝唐诀看过去,见血的帝王逐渐回归清醒,保持着动作不敢动弹,他双手颤抖,却平稳地握着长剑,憋着一口气没有呼吸,直到尚公公确认了云谣死亡再看向他时,他才胸腔翻涌,剧烈的疼痛几乎戳穿心肺,一口热血喷出,然后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