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的红色像血迹, 内里也多有污痕残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是一本笔记,一个人以杜家人的口吻所撰, 江西杜家——杜若水没听过, 但笔记一开篇提及杜家的缘起,竟牵涉一桩阴阳道上人尽皆知的异闻。
百年前茅山正统衰落,在那以前茅山派香火鼎盛, 延绵千年,源远流长, 那座山对诸多修玄之人的意义媲美传说中的蓬莱瀛洲,多年来茅山道统不知造就了多少传说,收服了多少妖魔鬼怪,其除魔卫道之能事,可谓家喻户晓。茅山道人为镇压从外面带回来的邪物和鬼煞特意在山中挖了一口井,井道又长又深,好将那些东西全丢进去,井壁上遍布符箓, 再以玄妙无上的阵术封印此井, 使个中邪祟蹲大狱般不见天日。
关于这口井, 阴阳道上一直盛传着一种流言,据传百年前正因为这口井的封印不明原因被破除, 一众邪魔逃出生天, 导致天下大乱, 烽烟四起, 数年来都未曾平息。
笔记里也记载当年茅山式微, 生了乱象, 派内各脉之间内讧, 外头还有过往仇家趁隙寻衅,没人顾得上看守这口井,动**中杜家先祖躲进井道避难,不料在里面找着了一本奇书和一些古怪的工具,有一葫芦药丸,还有一套金针(此处颇有疑点,杜若水怀疑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抱着目的找寻机会潜入井中)。他知道井中的东西皆是极端不祥的邪物,知道过往门派中人对这口井讳莫如深,知道这口井是茅山最紧要的禁地,茅山之人该对它严防死守,而不是擅入其中,更不要提从中拿走任何一样东西——但他没能抗拒得了**。
他带着这几样东西离开茅山,来到江西,不出三十年,壮大了杜氏一门。
依靠的正是书中记载的秘术。
创造这门秘术的是一个赶尸匠,一个擅长驭使行尸、对付僵尸的下九流道士,所以杜家也加入赶尸的行当,但那只是他们擅长的诸多门道之一。
书里记载的不止驭使行尸的方法,还有制作僵尸为其所用的方法,更甚大损阴德的以活人制成僵尸——这样的僵尸比死后所成的僵尸用处更大。那道人钻研了大半辈子,不知做了多少骇人听闻的试验,终在活人身上研制出一种半人半尸的诡异存在——人皿。
人皿一旦炼成,堪比一种人形武器,他们表面与常人无异,肌体精密,力大无穷,一身精悍不啻修炼千年的飞僵。兼具阴煞入体,只凭鲜血就能驱除邪祟——鬼物惧怕纯阳之物,却也能被极凶极煞之物逼退,不过一物降一物。不止如此,人皿的神魂非比寻常,普通人的泥丸宫若只有一间屋子大小,他们的泥丸就有一亩地之大,也就是说在一些招魂引神的仪式上,运用人皿有极大可能招来真正的神仙附身。
道士除魔皆需道具法器,墨斗、赤豆、糯米、三清铃、八卦钱……而人皿一身具多种法器之用,可以说是一样罕有的无价之宝,有人皿在手,无论想在哪条道上行事都能无往不利,大显神通。
只是制作人皿的过程有违人道,有悖天理,杀伤性命,太过残忍、太过阴损,所以后来被茅山擒住了这妖道,搜刮走他的秘籍和工具。
又有杜家效仿其行事,秘密耗费二十年研制出了第一位人皿。
这本笔记里没有说明制作人皿的方法,左不离运用了那套金针和那些药丸。却说年代久远,到后来杜家竟丢失了最初那本书上的具体记载,那些金针和药丸也散佚无踪。杜家如此大意,或许只因为炼成人皿后他们并不曾停歇,不出十五年又发掘了另一种能不断创造人皿的方法——只要找到最合适的人与人皿相媾和,就能直接诞出下一位人皿。而人皿的孕育过程比一般婴孩需要更多养分和精血,到最后一刻他们往往会吸食尽母体的真气、真精、真血,母体枯竭,而人皿得以脱胎,所以每一个人皿都是母体死后被人从肚子里剖出来的,都算是棺材子。
……“杜若水”,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是这样生下来的,是这样的杜家人。
“如今你可算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吧?”
“过往我可有一句话讲错?”
“唉,你不懂我的良苦用心,人皿的生存需要一个适宜的环境,你和鬼一样需要阴气滋养,所以我让你从小远离人群一个人住在存放尸体的院子,让你每天吃给死人的香灰、灯油,为你摆聚阴阵。”
“聚阴阵不容生人进入阵眼,不然一子错,满盘落索,此前阵中运作的一切皆付诸东流。”
“没办法,此法不通,我只能让你出去赶尸。常年和那些行尸呆在一起,他们的尸气足够弥补你的需要,从前杜家的人皿不也都做过赶尸匠?”
“你说,你这样的……怎么可能和活人在一起?”
“虽说不算真的鬼真的尸,可到底一身阴煞之气,和活人在一起久了,只会给对方带去最坏的影响,再说了,那孩子体质也没多好吧。”
“继续下去,你只会害了他。”
“听我的,离开他吧,这是为了他好。”
……
那天起,他独自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和月亮湖,再没回去过。
他是为了纪云镯好好活着才远离他、才不见他,他希望他忘了他,而他会在心上铭刻他的模样。
如是日夜煎熬,一千八百三十七天,度日如年,而不得不忍耐,这样活着如一具行尸走肉。
每回赶尸到最后一程,送那些尸回家,他在心底嘲笑自己还不如他们,至少,他们有能回去的地方,有来见他们的亲人,能够落叶归根。
而他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为什么?
再见到纪云镯的时候,他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