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去吧。”

纪若愚语气沉缓, 目光柔和地罩着纪云镯,并未看他身边的杜若水一眼,仿佛这个人跟空气一样无形无色。

纪云镯再了解自己爷爷不过, 从表情和语气里判断出爷爷的意思是只要自己现在和他回去, 便能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既往不咎。

真好。

——可是他不能啊!

为什么他不能?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大人总能轻易做到这回事, 难道这就是真正的“成熟”?

他们好像总习惯昂首阔步往前走,能无视路边白墙上的钉痕, 哪怕那堵墙千疮百孔。

真麻木,真冷漠。

他讨厌这种成熟。

何况这回不只为了自己,他不是只有一个人,他还有阿哥。他知道,这么多年来杜若水在村子里不快乐,去外面做的事也让他不快乐,只有离开这儿,阿哥才会真的开心, 他今天就笑了两次呢……他们的手直到现在还牵在一起, 掌心里的温度贴合而鲜明, 充分彰显对方的存在,也让纪云镯感到安心。

他不由往杜若水身边贴近一分, 杜若水扭头看向他, 眼神平稳而包容, 简直像一张巨大的绒毯, 随时都准备好了接住他——他愿意接受他的任何选择。

而纪云镯怎能辜负他的信任?雁善挺渡佳蒸梨

他没回答, 只是摇头。

纪若愚脸色稍变, 神态尚且镇定, 轻抬手杖往地上敲了一记,道:“出去四年,你不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已经很不同了吗?”

纪云镯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那手杖落地时一声明明很轻,却久久萦绕在他耳边,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双眉蹙然,低声道:“我不知道。”

又是“嗙”的一下,“你在外面都学了什么?”

“我不知道。”

第三下,“你学的那些新文化里可有一条教你忤逆不孝、违抗长辈?”*

纪云镯扬声道:“我、我没有!”

纪若愚这下可变了脸,勃然作色,目光直刺他和杜若水牵持在一起的手,“你在外面学的尽是这等腌臜龌龊的事?!”

那目光如一把利箭,纪云镯下意识松开杜若水的手。

爷爷的话什么意思?

纪若愚厉声道:“我从小把你当女孩儿养,那是为了你好!”

“我没让你真把自己当娘们儿当兔儿!如今跟一个男人……你怎么做的出来?”

“只知道给我丢人现眼,纪家百年传承,祖宗的脸面全被你一个人丢尽了!”

呵斥声中,纪云镯和杜若水相视一望,眼神极相近,迷惑、愕然、憬悟、震动、赧然……纪若愚大概永远不会想到,正是他的一席话如风卷残云,使拨云见日,让两个人这时才明白了往昔种种羁绊与悸动打成结后,那个结在心头代表的意义。

他们看着对方笑了。

这令纪云镯更坚定了想法。

他心神一定,抬头直视纪若愚,“是,我是喜欢杜若水。”

杜若水直盯着纪云镯的侧脸,在心中应和:我也是。

“你、你……”纪若愚气得不停敲打手杖。

“爷爷,放我们走吧,”纪云镯真挚地恳求道,“我知道我给你丢脸了,就让我离开这个村子,去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便不会有人知道……我、我对不起你的养育之恩。”可我不想、也不能回报你了。

“不可能!”纪若愚脸色铁青,一迭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从小无父无母,是我含辛茹苦将你养育成人。婚姻大事从古至今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怎么容得了你寡廉鲜耻,相中一个男人!”

“云镯,你小时候那么乖那么听话,你说过会一辈子陪着爷爷、孝顺爷爷。现如今……你、你怎做的出这种事?”他甚为痛心疾首。

“爷爷,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纪云镯目光转向他身上穿的雪白西装,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再无道理可说,纪若愚沉声道:“总之,今晚你们两个哪儿也去不了了。”说着用力以手杖击地。

话音落,适才跟在纪若愚身后那人不知何时领了一群人回来,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青壮男人,人手持一条又粗又长的木棍,十几个人拦在路上形成一堵铜墙铁壁。

杜若水立即上前将纪云镯挡在身后,抬起手握紧双拳,压低眉眼目露锋芒。

耳畔传来纪云镯忧虑的声音:“阿哥……”

“放心,会没事的。”

*****

起初确是杜若水稳占上风,他本身力大无穷,这些年在外头更积攒了不少实战经验——有时还是和真正铜墙铁壁的僵尸打,普通人哪儿是他对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道身影穿梭于人群中云豹般矫健利落,几个兔起鹘落的工夫便击倒了四五个人,全倒在地上捂着痛处“哎哟哎哟”个不休。

纪若愚见状急了,高举起手杖挥舞了一下,疾呼道:“老石!”

杜若水一惊,石青山也在?他在哪儿?

下一刻,他骤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锥心之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纪云镯惊呼一声:“阿哥——”

其他人哪儿会放过这种反扑的大好机会,一个个擂起木棍饿狼扑食般朝杜若水扑上去。

砰、砰、砰——

嗙、嗙、嗙——

是好几条木棍一下下击打在杜若水背上的声音,也是纪云镯跪倒在纪若愚面前一下下磕头的声音。

“爷爷,我知道错了,我求求你了,你放过他!”

不知道磕了多少下,额前牵出一阵刺痛,有殷红的血洇染了眼睛,他回头看向杜若水的方向,血色迷蒙的视线中看不清那人身上浸出了多少血。

“爷爷,他会死的!”

“不过一个不吉利的棺材子,”纪若愚挑起嘴角冷笑一声,“死了就死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的错,我大错特错,求你,”纪云镯牵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我从此再不会犯了,我一定乖乖的,永远听爷爷的话。”

纪若愚低头将目光扫向他,慢慢弯下腰来平视他,从衣襟扯出块手帕为他拭了拭额角的伤,语重心长道:“云镯,看你这副样子,难道爷爷就不心疼吗?”

“你也要多为我想想啊!”

“你要知道,爷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纪云镯忙附和道:“我知道我知道……”

身后那一声声击打在他耳中来得比雷电之声还可怖,纪云镯急得快掉泪,“爷爷,快停下来吧……”

纪若愚仍是不紧不慢地说:“你还跑吗?”

“不跑了,我哪儿也不去了。”

“你还会丢下爷爷吗?”

“不,我永永远远陪在爷爷身边。”

“你还喜欢男人吗?”

“不不……”

“还喜欢他吗?”

“……不。”

“你还会见他吗?”

纪云镯面色苍白,双唇蠕动,“我再也不见他,不想他了。”

“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纪若愚稍加用力按在他伤口上,纪云镯疼得皱眉,却不敢喊出来。

他又拍拍他的肩,撑着手杖立起身,“停下吧。”

那些棍棒登时悬停在半空。

“把他丢出去,再别踏足这个村子,否则……”纪若愚冷视了倒在地上的人一眼,扯过纪云镯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想回头的,他怕那是他看杜若水的最后一眼,但他不敢。

这条路他走出来的时候有多心怀希望,一步步走回去的时候便有多绝望。

*****

眼前陷在一片昏恶中,意识却未完全沉没,只因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些疼痛牵扯着他的神经,紧贴着他的大脑,让他的意识不得安宁,何况他还念着一个人……

不远处响起一道脚步声,踩碎枯枝落叶,渐行渐近,在他面前停下,随即有一种拔出木塞空气迸裂的声音,一股刺鼻的恶臭充溢鼻息,那味道直往天灵盖蹿,整个大脑受此一激,他倏然睁开双眼,看到一张熟悉到可憎的脸。

“石……青山……”他咬牙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拼尽全身力气想要扑上去,恨不能一拳打碎这个人的鼻梁。

石青山退开了一步,恰好在他能触及的距离以外,他徒劳地再一次倒下去,屈起十指噼里啪啦捏碎了一手枯叶。

“啧啧啧,”石青山摇着脑袋扫视他周身,充分观赏他的惨状,“这会儿就甭瞎折腾了,你这身上骨头得断了不少根吧。”

他抬头狠狠瞪视他,“你……方才……做了什么法?”

“哦,你说那个啊,”石青山脸上显出种刻意的恍然大悟,“若水啊,不是我说,这事儿也怪不得我,对方可是村长啊,你看上的偏生是村长最宝贝的孙子,我一介村民能咋地?那纪云镯再像娘们儿也是个男的,你们这……不合适!”

“我也是为了你好。”

“你说……他们……怎么知道的?”

“瞒不过你,”石青山嘿嘿一笑,眼角挤出一片扇形的褶子,“前些日子你来跟我打探纪家的事儿,事后我琢磨当年你带进棺材的人只怕就是村长家那宝贝疙瘩。”

“从那之后,我就着紧盯着你们呢。”

“当年他坏了我的好事,如今我坏了你们的好事,彼此彼此嘛!”

“石青山,恩归恩,仇归仇……我已……报完我的恩,我的仇,我也不会放过。”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沉,断续如风中枝头败叶,一双漆黑的眼直勾勾盯着他,这人分明一身都是伤,头发丝粘着血凌乱地糊在脸上,这会儿极度狼狈虚弱,爬都爬不起来,石青山竟莫名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他皱皱眉,从怀中掏出一块雕成人形的木头。

“杜若水,我从不曾小觑你,所以自然会留一个你的命门攥在自己手上。”

杜若水看见这块木头就明白了,“厌胜之术。”今晚石青山正是用这个小木人拿捏了他。

“不错,你的生辰八字,只怕你自己都不清楚吧?”石青山得意地咧嘴笑了,“这就是我留给自己的后手。”

“何况,纪家那漂亮小子,现在也成了你的弱点吧?”

“我十八年前曾为他批命,手里自然握有他的生辰八字,改天就是要拿到他一根头发想必也不难。”

“石青山!”

“别激动,孩子,我说了,我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是告诉过你,你——不是人。”

“你怎么还妄想跟活人在一起?”

“唉,你今年都二十二了,有些事也是时候让你晓得了。”

“看看吧,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石青山将一本血红的书丢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有参考徐克94版《梁祝》,个人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