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

迷茫和困惑一直存在,雾一般缠身,从没人为他解惑,这让他感到自己始终像这个地方的局外人。只是不知道是这种迷惑早已融为自身一部分,所以习惯了,能视若等闲。还是从很早开始就对他人不抱期待,自然也不会有多余的好奇。长久以来他对那些谜题的答案再提不起兴趣,即使是切身相关的。

哪怕石青山的阴谋会害死他,又怎样?

他不在乎这条命。

他以为活着没意义。

诚如石青山所说,当年要不是他,他都不会有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机会。把这条命还给他,他便不欠他的了。

但是……纪云镯。

纪、云、镯。只是默念这三个字,杜若水都会感到心底涌动一股鲜活的、热乎乎的情感,仿佛有生命力的溪流。

默念他的名字都能给他一种力量。

要是想和纪云镯在一起,他不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不能任由石青山掌控,这样……最后很可能不明不白死掉,像这一次一样,死在无人得知的角落,纪云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方。

他或许会难过,或许会一直等他回来,或许会渐渐忘了他。

那对他来说,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他得做点什么。

对了,上一次石青山对他带纪云镯进棺材的事反应那么大,难道是……那些棺材有古怪?

他揣测着,把自己睡那口棺材和其他棺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不放过每一寸,却没找出哪儿有不对。

他犹不死心,席地坐在棺材中央,目光四下游弋,忽而凝定在棺材底部。

等杜若水耗尽力气把十多口棺材从原位挪开,饶是他也出了一身汗,扶着棺身喘了好一会儿。却没想过换做寻常十二岁的少年,根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一步。

他缓过气来抬眼看去,只见那些棺材底下果然有东西,每口棺材底部都画着一种朱色图案,俱是方方正正的方块,由一些长短不一的方形拼凑而成。下面还写了一个字,文体像隶书,点画无缺,不是平时书写的字,他完全不认识。*

这是……八卦?

看不懂。

什么意思?

杜若水从一口棺材里找出纸笔,把这些图案和字对照着一一描画下来。确认无误后,他又把所有棺材都推回了原位。

完成这一切,他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眼睛望着被四面院墙切割成一小块的蓝天,脑海里思绪却没停下来,该说它们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奔涌。

不行,他认识的字还是太少了,看的书也太少了,虽然从前看过一些道家的书,但不够、远远不够……他只是个半吊子、半桶水,走在道上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明白。

好在他多的是机会学习。

石青山不再只让他呆在村里,开始常带着他出去,大多时候是去赶尸,有时也和从前一样去其他地方做法、驱邪,更邪门的是带他去抓鬼,去抓那些成了僵的尸,紫僵、白僵、绿僵、毛僵、飞僵……后来他都能分辨明白。

他知道这是机会,不能再封闭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闭目塞听,得强迫自己去接受外界,还得把自己当一块海绵,一沾上水源就疯狂汲水,这些源头对他来说是信息、文字、知识、技能……

在客栈里的时候,但凡遇到其他人,他都会暗中观察他们,若是有人谈话,他也会着意探听。

最大的收获在客栈老板处,从他们手里能买到一些书册,苗家、道家、佛家的都有。他只有试图再次攒钱,先把这些年自己在吃穿上花费的钱算好(住,无论有没有他那个院子都摆在那儿,这些年得算他帮石青山守院子),再把给石青山帮手的工钱算好(他观察其他赶尸匠的帮手都能得到一笔报酬),别人搭伙是三七分,他本身欠石青山,便只要两成。他提出这个要求,石青山并未拒绝。他算好了,钱慢慢攒,差不离二十年内能还完石青山,他还能从中挤出一点钱给自己买书。

他花费大半年好不容易买来三四本书,客栈老板可怜他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出来挣这碗饭,劝他:“别看了,没用的。”

“怎么说?”

“这里头写的都是最粗浅的东西,你吃透了也学不来那些个神通、秘法,平白花冤枉钱做什么?”

“何况你们是道家的,看佛家、苗家的玩意儿弄啥?”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却毫不犹豫将这番苦口婆心直接泼洒到大门口,别过身子埋头继续潜进书页里。

正因如此,石青山也不在意他攒钱买书这一行为,还当他是有上进心,肯配合他安排。一高兴又送了他几本书。

看到不懂的,杜若水拿去问他,他倒也肯应答。

就连纪云镯那儿,杜若水也托他的关系打探来一些消息。

——他是什么人?

他不知道,他本不了解自己。想必其他人也不会了解他,他们向来和他保持界限。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石青山知道。但杜若水也明白,他拿这个去问他,那人是绝不会说实话的。

那石青山是什么人?

杜若水也不了解他。

“石先生,算命先生啊!”

纪云镯听到这个问题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算命先生?”

“我听爷爷说的,我生下来那时候,他让石先生为我起了一卦。”

“什么卦?”

“可能不太好吧,”纪云镯玩着自己的手指嗫嚅,“我生下来就不太好,据说连哭都哭不出来,没那个力气,呼吸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差点眼睛一翻就过去了。”

杜若水如今听着也为他心头一揪,静静望着他,“你现在,很好。以后,会更好。”

纪云镯抿唇一笑,“不止是问了石先生,当时爷爷还特意去城里找了大和尚为我祈福。”

他晃晃手腕上的镯子,“这个就是大和尚为我开过光的,上面刻的佛教的圣树。”

“再后来,爷爷还去到大山最深处,找到苗家的仙姑,让她为我卜卦,所以我才有了这个名字。”

道家、佛家、苗家。纪云镯一身倒是被三家人都做过注解。

“仙姑?”

“说是每一处苗寨、每一支苗族都有这么一位仙姑呢,她的存在代表着苗人信奉的神,每一个苗人都尊敬她、爱戴她。”

杜若水问:“为什么村子里没有?”

“唔……大概因为我们这儿苗人不是全部?”纪云镯反问。

杜若水垂下眼若有所思,“石青山什么时候来村里的,他真的只是一个算命先生?”

他不过喃喃自语,纪云镯却把这个问题当成了他布置给自己的作业,端肃小脸挺起腰,“阿哥,你放心,我会去问清楚的!”

杜若水摇摇头,他并未把希望寄托在纪云镯身上,或说私心里他因为纪云镯变得在意起一个真相,却预感到那是一个缭绕着阴影的庞然大物,他希望纪云镯置身事外,离它越远越好。

没想到纪云镯下一次来与他相见的时候,真给他带来了答案。

“我问过了,这事儿……”纪云镯细眉蹙然,牙齿磕绊着像在苦恼如何措辞,最后撇撇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我们这一片……几十年前,是很容易打仗,也打过很多仗的。苗人和苗人打,苗人和汉人打。最后,我们这个村里的苗人死了一大半,大多数都是男人和强壮的人,村里只剩一些女人、老人和小孩儿,简直快活不下去了。”

“我爷爷的爹爹就想了个办法,想着要我们和另一个村的汉人、两个村子的人融合在一起,那个村当时也因为战争死了很多人。村子本身的条件不错,田很多,很富,还愿意友好地接纳苗人。所以,祖祖就说服了很多人,让我们成为了今天这么个又有苗人又有汉人的村子。”

“但是,有一个人他是绝对说服不了的,那就是仙姑。”

“仙姑说村里有了汉人,血统不纯正了,信仰也会被玷污,这种做法是亵渎神灵。一气之下,她抛下大家跑了。”

“村里没了仙姑,对苗人来说可是天塌地陷一样的大事。”

“仙姑不但为我们祈福、祷告、祭祀,供奉先祖和神灵,她还能为我们治病、疗伤、驱邪,作用大大的。我们离不了她。”

“很多人都因为这事儿恼了祖祖,还有一部分人永远离开了,再没回来。”

“后来被祖祖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为每户苗人铸造一个小小的木头神像和神龛,供奉在家里。又去外面找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石先生的阿爹。”

“他好像是……苗汉混血呢,和我有点像。”

杜若水想了想,道:“他是医生,能为大家治病?”

纪云镯点点头,“是的吧。”

“他也是巫师,能为大家驱邪?”

“是的吧。”

纪云镯一席话里透露的信息很多,这些信息里值得注意的关键也不少。

这么多年来,这片土地上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村子里原本信奉的是苗人的仙姑和神,可后来汉人来了,仙姑走了,苗人依旧信奉他们的神,却也接受了能为他们治病、驱邪的石家人。

只怕在苗汉混居的环境下,那最初的信仰也不是没可能稀释,以致于将来为人淡忘。

至少在今天的村子里,杜若水曾目睹过很多有迹可循的例子,苗人在不知不觉、耳濡目染中受汉人影响,而汉人呢?他们也会受苗人影响,却不比苗人的深,这是为什么?

石家人,苗人、汉人、医生、巫师、相师、道士、赶尸匠……

石青山的身份愈发复杂了。

关键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头杜若水面无表情地苦思冥想,那头纪云镯眼巴巴地望着他,好一会儿见他仍不理会自己,颇感不快活地努努嘴,凑过去逼到杜若水面前,见他一无所察,就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眨眨眼,一声声唤他:“阿哥、阿哥——”

杜若水回过神,冷不防给近在咫尺的人惊了一下,往后仰了仰。

纪云镯噗嗤笑出声,没想到自己竟能吓到他。

“说啊,我说的怎么样?”

他双眼闪烁,盈盈凝视着他,表情仿佛亟待表扬。

杜若水不想叫他失望,迟疑片刻,又靠回去抚上他的脑袋,赞扬了一句实话:“你的国文,比我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参考《古镜记》“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