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我脏了。”
见此, 王判官又着急又无奈。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被一位可怜兮兮的姑娘拽住衣角, 跪在府衙门前哭天喊地的,这省不得惹人闲话。
他想赶紧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可偏偏又碍于男女授受不亲, 害怕让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到时候他全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
就在王判官焦头烂额之际, 瞥见了顾九,连忙招手,抬高了声音:“顾娘子!”
顾九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楚楚可怜的小娘子,又抬眼瞧了瞧满脸窘迫的王判官,忍住笑:“怎么了, 王判官。”
“顾娘子,这位娘子说三天前她夫君连同她儿子突然不见了, 想让咱们府衙帮忙找人,”
王判官简单地解释之后,立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顾九, 扭头便对跪在地上的姑娘道,“这位可是咱们府衙的‘狄仁杰’,你找她,她一定能给你寻到你夫君和儿子。”
顾九一时语塞。
王判官趁小娘子愣神期间,赶忙用力从她手中扯出衣角,仓皇离去。
被扔下的小娘子面露无措, 一双盈盈秋水的眼睛噙着泪珠, 摇摇欲坠的, 实在惹人怜惜。
顾九弯下腰,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娘子不用这般着急,你慢慢说。”
她问道:“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你夫君和儿子又是具体在什么时间不见的?”
“我叫......灵奴,住在城东外的袁家村,”灵奴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戚戚然道,“六月十二日那天清晨,我夫君进城照看家里的铺子,然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那你丢失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楚安忽然从顾九身后冒了出来,冷不丁地问道。
顾九睨他一眼,视线瞬间被他握在手中的弯刀吸引了去。
楚安趁机环臂,刻意给她展示自己的新宝贝,英眉扬起,满脸写着“帅不帅”三个大字。
顾九扭头看向灵奴:“你儿子和你丈夫难道不是一起不见的吗?”
楚安:“......”
灵奴缓缓摇头:“当天傍晚我去厨房为夫君准备晚饭时,留贺儿一人在院中玩耍,待我从厨房出来后,就发现那孩子……不见了。”
说到此处,灵奴的脸色越发苍白,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又要流下来:“我在村中寻了好久都没能找到他,那会儿天已经很黑了,我只能先呆在家中等我夫君回来,却不想我等了一天一夜,都没见着他的人影。”
顾九忖了忖:“你可曾去你家铺子看过吗?”
“前前后后去了好些遍,”灵奴垂下头,神情憔悴,“可仍是寻不到我夫君与我儿。”
顾九微微蹙眉:“你儿子不见时,你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灵奴还是摇头。
“贺儿他多大?”
“五岁半。”
楚安用刀柄戳了戳顾九,小声道:“左右闲着无事,咱们与她再去趟铺子,说不准还能有什么新发现。”
顾九正有此意,她偏头望了眼府衙,还没开口,楚安便已猜出她要问什么了,解释道:“王爷一早就出去了。”
顾九没再多问,点点头,便让灵奴带着他们前往她家的铺子看看。
灵奴家共有两间铺子,皆是做绢布营生,铺子里人来人往的,生意很是不错。
顾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眼灵奴,衣衫虽是干净整洁,但早已洗得抽丝发白,乌黑透亮的发髻上只别了一根粗糙的木簪,朴素得很。
实在不像拥有两家布铺的掌柜娘子。
在布铺忙碌的伙计们所说的话与灵奴所述相差无几:灵奴的丈夫袁彪于十二日那天清晨进城照看铺子,天刚一黑便先行离开了,将生意交给账房与他大儿子袁同打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儿子?
顾九听到这里时愣了愣。
灵奴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还能有帮家里打理生意的大儿子?
许是顾九愕然的神情太过明显,又或是灵奴心思过于细腻,总之还没待顾九反应过来时,灵奴便已经解释了这其中的缘由。
她面露尴尬,轻声解释:“我……我是继室,同哥儿并非我所出。”
顾九恍然。
那便合理了。
她忖了忖,看向账房:“那天袁彪可有什么异常之处?你仔细想想看。”
账房摇头:“东家并不经常来店里,甚至有时候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他一面。生意上若有什么问题,东家都是让我们直接去找大郎。这要不是掌柜娘子来寻,我们都不知道东家不见了。”
从两间布铺问不着什么有用的消息,顾九又让灵奴带着她和楚安去了趟袁家村。
袁家村位于城东善利门外十里左右的地方,三面环山,虽是山清水秀,但出行上多有不便。
三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地方。沿着乡间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走来,田埂间忙碌的村民纷纷侧目而视,好奇地打量着跟在灵奴身后的两个陌生人。
有妇人扯着嗓子喊道:“灵娘,哪来的贵人呦?”
灵奴似乎被这一声吓着了,肩膀一抖,循声看了过去,抿唇道:“是开封府衙的官爷们。”
村民们当即停下手中的活,有人接着问道:“可是为了你家男人和贺哥儿?”
灵奴小幅度地点点头。
那人挥舞着锄头,叹道:“那混帐男人也就你当个宝。”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虽是心存疑惑,但都没有出声。
与灵奴着装不同,放眼望去,袁家村几十户人家皆是茅檐竹屋和土坯房,唯独袁彪家是瓦砖房,还修有一个约三尺高的围墙。
推开院门,木头摩擦的声音有些刺耳。堂屋坐北朝南,西边是两间紧邻的厢房,东侧则是带着烟囱的厨房,墙角处放了一口大缸,木盖上面压着几块石头,应是腌菜缸。
院子角落里种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枣树,一只大黄狗正蜷缩着身子,趴在荫蔽处,脖子上拴了一根麻绳,另一端绑在树上。
见到陌生人进院,大黄狗立马警惕地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冲顾九和楚安狂吠。
灵奴怕畜生冲撞了两位贵人,随手拿起靠在围墙上的木棍挥舞了两下,大黄狗这才悻悻地安静下来。
灵奴面露窘迫,小心翼翼地瞧他们两眼,见两人皆是面色不惊,不由松了口气,怯生生道:“贵人们莫怪。”
顾九盯了一会儿那只想继续吠叫,却又迫于主人在场而不甘重新趴在地上的大黄狗,忽然问道:“它平日都被拴在这里吗?”
灵奴细声道:“是。”
正说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年轻男子从后院走出,手里拿着斧头,额头和胸膛上满是汗珠,看这样子应是刚劈完柴木。
灵奴顿时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脸,背过身去。
顾九大概猜出了这人是谁,虽觉得那身体着实没什么看点,但瞥见楚安一脸“你还是不是个姑娘”的表情,还是象征性地闭上了眼睛。
袁同显然是没想到了会迎面碰上人,先是一怔,而后唾骂一句,赶忙转身进了堂屋,不一会儿便穿好衣服出来。
袁同睨了一眼满面羞红的灵奴,嗤道:“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光着身子,装什么雏儿呢。”
灵奴登时又羞又恼,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去看他。
顾九微微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年岁和灵奴差不大的男子,淡声道:“儿大避母,这么简单的道理袁郎君不知道吗?”
袁同面色微僵,眉头凝起,似是要发火,但瞧见旁边人高马大的楚安,终还是吞下这口气,铁青着脸离开。
“等下。”
顾九叫住他:“衙门查案,需要问袁郎君一些问题。”
袁同满脸不悦,粗声粗气道:“什么?”
顾九抿了抿唇。
找你爹。
她耐着性子道:“三日前你父亲在天黑之后从你家布铺回村,人却失了踪迹。”
袁同一脸没所谓道:“我知道啊。”
顾九有些无语。
废话,你爹丢了你能不知道。
楚安拔刀出鞘,虎着脸:“问你话再答!”
袁同梗着脖子,没说话。
顾九继续道:“那天他可与你说了些什么?或是有什么异常?”
“我和那老畜牲没什么好说的,”袁同冷笑道,“他有什么异常我哪里知道。”
顾九压着火:“你当晚回村时可曾在路上见过他吗?”
“没有,”袁同道,“那老畜牲不回家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指不定在哪儿抱着酒坛子醉生梦死呢。”
他瞥灵奴一眼,讥讽道:“也就这个娘们大惊小怪。”
一口一个老畜牲,这父子俩之间得是有多大的仇怨。
楚安弹了弹刀身:“好好说话。”
袁同又不吭声了。
顾九再次打量他两眼,继续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袁同不假思索道:“亥时末。”
“记得这么清楚?”
袁同不耐烦道:“我每日都是这个点从布铺回来,你若不信,大可找来账房和伙计问上一问。”
顾九问:“那你弟弟呢?”
闻言,袁同笑了笑,神情不屑:“我连自己老子都不注意,吃饱了撑的去管他的死活。”
顾九隐隐觉得这话里包含着某些信息,但并没有往深处去想。
就目前这线索,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顾九索性就放袁同离开了,待人走后,她看向灵奴,还是问了句:“袁大郎和袁彪关系差成这个样子?”
灵奴尴尬地垂下眼,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这……他们父子间的事情我不好多说。”
顾九便不再问了,和楚安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去后院转了转,除了劈好的柴木,以及搭在木架上晾晒的衣服之外没什么奇怪的。
正要离开,楚安忽然冲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顾九顺势看了过去,微风吹来时,轻薄衣衫随之飘动,唯独最里面的一件褐色衣物纹丝不动。
顾九眯了眯眼,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棉衣。
楚安随口低声嘟囔了一句:“奇怪,大夏天的,洗什么冬季才能用得上的棉衣。”
楚安说这话时声音太小,顾九没听太清,正要问,却听灵奴解释道:“那是同哥儿的衣服。”
顾九看她,好奇道:“你帮他洗的?”
灵奴回以苦笑:“同哥儿不允许我碰他的东西。”
“也好,”顾九不咸不淡道,“做什么卖力不讨好的事情。”
三人又回到前院,顾九看着院门问道:“你还记得那晚你有没有关上门吗?”
灵奴道:“是关上的,我担心贺儿乱跑出去,特地用木棍别住了。”
顾九点点头。
从袁彪家出来后,顾九和楚安并没有着急离开袁家村,两人闲逛般地四处溜达,打算问一问与袁家挨着的邻居们。
楚安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里扯下来的狗尾巴草,吐字不清道:“听袁同的话,袁彪似乎是个酒鬼。这要只是袁彪一个人不见了,倒还可能如袁同所说那般,许是在哪处抱着酒坛子醉生梦死呢。可偏偏还有一个小儿子不见了。”
顾九连听带蒙,听得费劲,斜了楚安一眼,打断他的话:“楚怀瑾,你从哪揪的草?”
楚安将狗尾巴草从嘴里拿了出来,指了指沿路的杂草丛:“随便扯的啊,你也要?”
顾九抬手制止了他这个想分享的意图,好心提醒道:“这可不是在汴京城内。”
楚安一脸茫然:“我知道。”
顾九指着那将近三四尺高的杂草丛,继续提醒:“瞧见没,一般身高的人蹲进去,就能将其遮个七七八八。”
楚安困惑不解道:“你到底想说啥?”
顾九面露微笑,揭露谜底:“那地方将是一个绝佳的如厕选择。”
“呸呸呸!”
楚安如遭雷劈,惊慌失措地扔掉手里的狗尾巴草,面色如猪肝,声音都在发颤:“完了……完了,我脏了。”
顾九没良心地哈哈大笑,楚安恼羞成怒:“都怪你,你也不提醒我!”
顾九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安慰他道:“没事,有可能你揪草的地方就是新鲜干净的呢?”
楚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行行好,闭嘴吧。”
“不逗你了,”顾九指了指两人脚下的小路,以及两侧零零散散的房屋,忍着笑道,“这条路连接田埂,贯穿村落,人来人往的,哪怕是天黑,要是有个人蹲在那地方也很容易被人发现。”
怕楚安钻牛角尖,顾九赶忙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得对。”
她道:“灵娘儿子丢失这件事要么与袁彪失踪有关,要么无关。若是后者,极可能是绑架勒索或者拐卖,可如果是前者,这其中的缘由就不好说了。”
袁彪在城内有两家铺子,生意都不错,且家宅在袁家村又格外突出,很容易惹人眼红,招来祸患,所以绑架勒索的可能性挺大。不过至今已经三天了,按理说绑匪要是求财,不应该没有半点动静。
若是拐卖的话,顾九觉得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那推开时会发出声响的院门,还有拴在院中凶巴巴的大黄狗,以及别住门的木棍。
除非拐走贺儿的人是大黄狗不会吠叫警告的对象。这般的话,那人只需从围墙翻入院内,再把小孩儿掳走即可。
顾九回头望了一眼袁家,若有所思。
熟人,亦或者是家人。
顾九想到此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两个人来:袁彪和袁同。
如果是袁彪,那就回到了她最开始划分的两种可能性中的前者。如果是袁同的话,袁彪的失踪与他有没有关系呢?而且……凡事总要有个理由,他的理由能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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