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有的只是心怀鬼胎的人。

唐府庭院中央置了一张坛桌, 香炉、桃木剑、三清铃......一些做法的用具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旁边站着两个手持通天法器、身穿五彩道袍的道士,显而易见是在准备做法事。

顾兰萱站在坛桌前, 正死死地拽住一个年轻男子的胳膊,似是不许他耽误两个道士做法。

楚安看到那声音尖利的女子, 想起了什么, 一拍脑袋道:“顾娘子,忘了告诉你, 咱们近来忙着查案时,你父——不对,顾侍郎又嫁出去一个女儿。”

说到此,楚安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这九姑娘“顾钰清”死了还不足半月,刚借嫁女升官的顾喻便又迫不及待地和腰缠万贯的唐家攀扯上, 不得不说,这个新任礼部侍郎倒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顾九虽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但还是小吃一惊,毕竟顾兰萱是嫡女,而士农工商中这“商”占末, 唐家就算富得冒油,在那些达官显宦眼中,到底还是贵贱有别。顾喻现在可是正四品的官员,即便是想从唐家的生意中捞好处,嫁去一个庶女便可,将嫡女嫁与商贾做妻, 也不怕惹得朝野上下笑话。

顾兰萱还在闹, 硬杵在坛桌前不肯移开半步:“唐易你可别忘了, 我是顾家嫡女,嫁与你都是拜你祖上冒了几十年青烟的福气!你倒好,把我迎进门后不捧着供着也就算了,却仍对着你那个表妹念念不忘,成亲当晚那短命鬼便附在画像上来吓我,我与你说了多次,你非但不管不问,还把那短命鬼的画像护得跟个宝贝疙瘩一样。”

见唐易脸色愈沉,顾兰萱冷笑一声,仍是咄咄逼人:“如今你亲妹妹平白无故地没了踪影,寻了两三日连片衣角都没找到,你自个心底虚不虚!你纵然不管我死活,可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怎得,害怕我请仙长做完法事后,让你那短命的心上人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你没法再续前缘!”

庭院内闹得不可开交,庭院外众人聊得热火朝天。

“这顾大娘子口中的短命鬼表妹是何许人?”

“柳云苓啊,就是前两年被那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掳走的小娘子,她可是唐掌柜的掌心肉,人还在时,唐掌柜对她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自从柳娘子出事后,他便一直未娶妻,成日守着一副画像。”

“那他这位新娶的大娘子是怎么回事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呗,唐家现在就两个郎君,一个是大房的唐易,掌管家中大小生意,另一个便是那卧病床榻的二房独子唐文远,这位唐二郎是连下床都困难啊,更不要说生孩子了,所以唐家传宗接代的事自是就非唐易不可了。”

那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欸只可怜唐掌柜这新妇是个胡搅蛮缠的,非说柳娘子的鬼魂要害她,还把唐家三姑娘的失踪扣在柳娘子头上,请白云观的仙长们驱鬼,你瞧瞧,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就是啊,我也是听说过这位柳娘子的,性情温良,经常施粥布善。这样的人纵然成了鬼,又怎会害人呢?”

......

三人听个大概,顾九拍了拍有些酸痛的脖颈,心中嗤笑。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有的只是心怀鬼胎的人。

楚安成日在汴京城街巷店铺里瞎窜,自是唐易打过交道,眼看这场闹剧没有停歇的迹象,他只能挤了进去,高喊道:“唐掌柜。”

正恼得脸红脖子粗的唐易听到这声,回过身,愣了下:“楚将军?”

一语未落,视线继而被楚安身后侧那个矜贵清雅的郎君吸引了去,稍一思忖,猜到了来人身份,再顾不得和顾兰萱纠缠,慌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小人不知王爷到来,未能及时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沈时砚淡淡一笑,只道了句“无事”。

周遭围观的百姓一听“王爷”两字,纷纷惊得连连后退几步,唐易也不愿让人再看了笑话,赶紧趁此命人关了府门。

如此一般,没了旁人的遮挡,顾九便也露在院内几人面前,顾兰萱正要跟着唐易行礼,看到了那个本应该和定远侯府几百口人一起死去的女子,如遭雷击,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顾、顾钰清?!”

她失声尖叫,一把拿起坛桌上的桃木剑,惊恐交加:“仙长!仙长!快快,那有鬼啊,那有鬼!”

顾九长眉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浑身发颤的顾兰萱,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旁人也就罢了,眼下宁王在此,岂能任由顾兰萱再胡闹?唐易沉下脸,猛地扬手给了顾兰萱一巴掌,将人打得安静下来。

顾兰萱哪里还顾得去管是人是鬼的顾钰清,捂着半张疼得发麻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唐易,失了理智:“唐易你竟然敢打我!我爹是礼部侍郎,我是顾家嫡女!你就不怕我爹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唐易越发怒不可遏,挥手招来几个婆子,命人把顾兰萱拉走,周遭这才安静下来。

“惊扰贵人们了。”唐易躬身致歉,有些惶惶不安。

楚安还正在心底感慨同样是顾家儿女,怎得脾性如此天差地别,听到唐易说话,回了回神,无所谓一笑:“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柳娘子一事。”

唐易神色一僵:“不知、不知楚将军此话何意?云苓至今生死不明,难不成......”

他心跳得厉害,嘴唇发颤:“难不成找到了?”

“啊,不是,”楚安解释道,“我们是想打听一下,柳娘子如今的衣冠冢建在何处?”

顿了下,他又将刘三和吴响盗墓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唐易脸色不太好,他失神地抿抿唇:“小人为王爷和楚将军带路罢。”

楚安偏头看了眼淡笑不言的沈时砚,点点头,道:“如此,便麻烦了。”

唐易领着四人来到一处山林,遍地枯叶,而枝梢和野草春意盎然,隐隐有了万物复苏的迹象。

“方才听顾大娘子说唐三姑娘失踪了,”走在山间曲径,沈时砚忽然开口问道,“府上为何没有报官?”

唐易脚步微顿,解释道:“舍妹前些日子闹了脾气,小人起初以为是负气离家,过几日自个便会回来,所以没敢叨扰府衙官差。”

沈时砚笑了笑:“那现在唐掌柜还是如此觉得吗?”

唐易道:“舍妹不见,家中人自是着急万分,即便今日王爷和楚将军未至陋屋,小人也是打算去趟府衙的,只不过......因适才一事,才耽搁了。”

且说着,唐易在一处石碑前停下脚步,顾九扫了眼上面的篆字,看到“柳云苓”三字。

她走到坟包旁边,捻起一点泥土,片刻,看向沈时砚:“王爷,新翻的土。”

坟墓附近并无血迹,也没有刘三所说的斧头,除了坟土,其他别无异样。

沈时砚眉眼稍低,语气有些歉意:“唐掌柜,怕是需要开棺一看了。”

唐易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好。”

楚安从附近找来两个粗树干,塞给唐易一个,咧嘴笑了笑:“唐掌柜,王爷千金之躯定是不能做这些的,这位娘子也是身娇体弱,就麻烦你和我这个粗人一起了。”

唐易看了眼衣着男装、眉眼英秀,且面色红润的姑娘,僵硬地扯了扯眼角,道:“应该的。”

估摸有半个时辰,深埋于地下的棺木得以见光,一股土腥混杂着血腥的臭味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唐易看着肃穆漆黑的棺材,唇色泛白。

楚安安慰他道:“斯人已去,唐掌柜节哀。”

唐易垂下眼皮,面露悲戚:“谢楚将军了。”

两人合力移开棺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涌来,看清里面的东西,四人面色俱变。

一个男尸被拦腰截断地摆在棺椁中,目眦欲裂,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腹部内脏从体内流出,半掩于皮肉中,入目满是鲜血。

唐易脸色惨白,胃里一阵排山倒海,“哇”地一声,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楚安同样被吓到了,他瞬间偏过头,忍着涌上咽喉的恶心感,跳出坟坑,迅速和这惨烈恐怖的一幕拉开距离,扶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顾九也有些不忍直视,她看向沈时砚,见他仅是眉心微蹙,忍不住低声问道:“王爷,你不怕吗?”

沈时砚敛目,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许是见多了,倒也习惯。”

闻言,顾九不由地瞪大了眼。

沈时砚出身高贵,自幼养在金碧辉煌的皇宫,深受先皇承干帝和太宗的喜爱,且说很可能连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虽是后来去了穷山恶水的惠州,但好歹是位王爷,当地官僚理应是不敢怠慢,定会购置女使仆从安排过去。哪怕是回汴京城后,当了开封府府尹,短短几月时间,称得上命案和大案的也仅有她参与的两件,实在没道理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然而不等顾九想明白,却见沈时砚忽然靠近坟坑,俯身蹲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掀开的棺材盖。顾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微一愣。

棺材盖里侧上,满是条条血痕。顾九下意识地看向尸体血肉模糊的十指,以及呈现紫绀状的口唇,背脊有丝凉意。

那一刻,顾九脑海里跃出一个场景:幽闭逼仄的空间内,被拦腰截断的男人一边煎熬着剧烈疼痛,一边拼命地尝试推开棺盖。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和体内鲜血的流失,凄惨的哀嚎声和意识逐渐被恐惧和痛苦吞噬,直至死亡。

作者有话说:

00:00,算是9.19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