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聚之,凡子禁行。”

鬼市说白了就是做地下生意的场所, 专门用来买卖一些不太能见得光的东西,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高方清说鬼市月末才开, 于是三人等了八天才得以动身。在此期间,沈时砚派人盯着修内司的每个人, 都毫无异常。到了那天, 高方清趁夜带着两人出了新郑门,往西一路行驶, 弯弯绕绕,马车晃动了半个时辰,最终停在一处荒凉破败的村子前。

村口处,一颗粗壮的枯木旁边立了一块破木牌,清冷的月光穿透凌**错的枝叶,在上面落下张牙舞爪的斑驳黑影, 仅剩的几缕银辉映亮了刻在木牌上的血字。

“鬼神聚之,凡子禁行。”

八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像是狰狞可怖的鬼脸。

鲜血淋淋的颜色,再结合周遭阴沉黑暗的荒凉场景,寒风刮过, 让人不由地感到后脖颈发凉,像是有什么东西攀附在背后,正直勾勾地盯着你,张着血盆大口,对你脆弱纤细的脖颈虎视眈眈。

高方清偏头看向顾九,正要安慰她不要害怕, 却见她直直地凑上前, 用指腹在木牌上一划, 放在鼻尖下轻嗅,而后掏出丝帕擦干净手指,嗤笑道:“装神弄鬼,丹砂罢了。”

高方清把话又咽了回去,转身从车厢的暗格里取出三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递给顾九和沈时砚。

“来此处买卖东西的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都会以面具示人。”

三人面具迥异,顾九戴的是红面,沈时砚戴的是黑白相间,高方清戴的是银面。

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晃了晃脑袋:“王爷,你能认出我吗?”

“能,”沈时砚笑笑,隔空点了点顾九的眼睛,“凭此。”

顾九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问题有些难为情,“唔”了一声,心虚似的挪开视线:“高少卿,劳烦你带个路了。”

村子中间有条蜿蜒曲折的土路,地面上零零散散地落着白黄纸钱,随风卷起,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行人晃动的衣袍间跌跌撞撞。两侧高矮不齐的破屋上高挂白幡和纸灯笼,戴着鬼面具的摊贩守在自个的黑棺木前,里面放着自己售卖的物件儿,黑漆漆的眼珠子四处转动,盯着来往的各路“鬼神”。

鬼市卖的东西很杂,吃穿用皆有,各种商贩加上行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稍一不留神,怕是就会被人群冲散。一个扛着糖葫芦的白面老妇从几人面前经过,顾九叫住了她。

白面老妇回头,浑浊阴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顾九,嗓音沙哑:“娘子买否?”

顾九本想直接问哪里有卖瓷器的,但听老妇这语气,似是有不买就把她活剥了一般的打算。她想到此处人多眼杂,他们三个查案的不便惹事,于是乎改口道:“多少钱?”

老妇语气缓了缓:“五十文。”

顾九要拿钱袋的手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妇,瞪大了眼。

一串糖葫芦卖五十文,你这和抢有何区别!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给我留了串糖葫芦?

老妇立马耷拉下脸,阴恻恻道:“老婆子这可是太上老君丹炉里的仙丹,娘子不买?”

顾九憋着一口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我这钱袋子里的铜板还是用盘古开天辟地时的斧头铸的呢,可不比你那太上老君还历史渊源。

沈时砚看出了顾九的迟疑,伸手去摸钱袋子时,意识到以往这些东西都是流衡随身携带,他并不经手。

沈时砚微微蹙眉,正要看向高方清,却见顾九已经掏钱买了。

付钱时,顾九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老妇收完钱,无力垂落的眼皮弯了弯,十分满意的模样。顾九趁机询问骨瓷之事,老妇颇感讶异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往后指了指,道:“村庄尽头,唯一一家门口摆放红棺的地方。”

三人继续往前行走,顾九微抬面具,泄恨似地咬掉一个裹满糖衣和白芝麻的山楂球,咀嚼两下,微微一愣。

这还真不是冰糖葫芦,而是药丸。

当归、白芍药、白术、茯苓、炙甘草……都是用以滋补气血的药材。

顾九牙酸。

那也不值五十文啊,改明她也来这支个摊子算了。

高方清闷笑出声,懒懒地解释:“鬼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唤人必买。这里多的是像我们一样专门找东西的人,商贩多会借此抬高物价,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人卖的不是东西,而是消息。”

顾九颇为幽怨地斜他一眼。

你这嘴怎么不早说。

越往村子中心去,人越拥挤。经过一处赌坊时,恰遇到有人被扒光衣服扔了出来,周遭“鬼怪”沸腾起来,吹口哨的吹口哨,看热闹的看热闹,乱糟糟的一片。眼风扫过那白花花的一团,顾九下意识地偏过头,往前走了走,想躲开人群的挤攘。但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她就发现身边的沈时砚和高方清都不见了。

鬼市鱼目混杂,多是潜伏暗处的危险。顾九想去找他们,但又担心两人会来此处寻她,便只能站在原处四下张望。

突然,肩膀被人从身后一拍,顾九回头,一个黑白相间的面具毫无征兆地占满她整个视线,惊得顾九往后退了半步。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高少卿。”

高方清抱臂,耸了耸肩:“怎得一下就认出来了,我今日还特地穿了和宁王颜色相同的衣服,多备了一副面具。”

顾九皱眉:“你故意的?”故意让人群冲散她和沈时砚。

高方清不太走心地抚掌:“顾娘子聪明。”

“王爷呢?”顾九抬步要走。

高方清紧随其后:“找他做什么?”

顾九道:“安全。”

听到这话,高方清笑了笑:“宁王不会武功,你与他在一处,不如和我走在一起来得安全。”

顾九上下打量他一眼,鄙夷道:“你不行。”

高方清将虎口处常年习武磨出的硬茧亮了出来,拖着长音道:“不行的是宁王,可不是我。”

顾九懒得搭理他,继续寻找沈时砚。

高方清仍继续道:“顾娘子你之前在江陵府——”

顾九倏地顿住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你调查我?”

她压着火,问道:“高少卿,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最开始在樊楼遇见时,顾九便察觉到高方清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别动气,”高方清顿了顿,道,“我只是觉得顾娘子和一个人的面骨有些相似......对你特别好奇罢了。”

顾九觉得高方清话中有话,但细琢磨又不知其意,看他:“你还懂骨像?”

高方清轻笑一声,颇为认真道:“我不但懂,我还能根据一个人的面骨画出他生前的模样。”

顾九静了两秒,不咸不淡地评价:“牛吹得不错。”

高方清:“......”

正说着,顾九余光中出现一抹白色身影,她几步甩开高方清,走到沈时砚面前。

沈时砚抬眸,淡漠的目光穿过人群,轻飘飘地落在高方清身上,说不出的凛冽。

“刚才他与你说了什么?”沈时砚眼睫半阖,和顾九对视。

“吹牛。”顾九面无表情道。

三人一路无话,找到卖糖葫芦老妇所说的地方。一间破败不堪的木屋,除了门口处的红漆棺材外,和其他的店铺相比,并无奇特之处。

一进门,便看到柜台处立着一个面色惨白,鲜唇似血的纸人。再细瞧,才看出那是一个用胭脂水粉装扮成纸人的活人。

高方清敲了敲柜台:“骨瓷。”

掌柜僵硬地动了动脑袋,冷冰冰吐出一个字:“钱。”

高方清从袖中取出一个两指宽的金条,“啪”地放在柜面上。

掌柜红唇咧开,露出森森白牙,收好金条,蹲下身,没一会儿再次冒出头,手里拿着一个色泽透亮的白瓷。

高方清把东西交给沈时砚,后者细细看了一会儿,确定和邵贾房中的碎瓷质地相同。

顾九见沈时砚点头,便问道:“掌柜的,你这还有多少?”

掌柜看她,不答反问:“娘子买否?”

顾九:“......”好熟悉的问句。

顾九用胳膊肘戳了戳高方清,淡淡道:“问你呢,听见没?”

高方清又从袖中掏出两根金条,开门见山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出手这批骨瓷的人。”

掌柜没动,嘴角耷拉下去:“鬼市规矩,不得透露卖家身份。”

高方清显然是做足了准备,又加了三根。顾九讶异地看着他,视线直直地落在那宽大的衣袖上,在心底猜测这人究竟是准备了多少。

掌柜也是这般想的,直到高方清把身上的金条全部拿了出来,他才恢复笑颜。掌柜伸出那苍老干枯的手,将十根金条揽入怀中,然后古怪地盯着高方清,并不说话。

顾九正想着这人不会还想要吧,便见高方清最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画像,怼到掌柜眼前:“是他吗?”

看清画像中人,顾九眉心慢慢敛起。

是李河。

掌柜浑浊呆滞的眼珠子转了转,仍是无言。

高方清收好画像,看向两人:“走吧。”

等离开鬼市,坐上马车,顾九看着高方清,微微一笑:“高少卿准备齐全啊。”

“顾娘子谬赞,我只是对鬼市的了解比王爷和顾娘子多些罢了,”高方清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他们还只是人。”

说罢,高方清冲沈时砚手中的骨瓷抬了抬下巴,懒懒地靠着车厢:“眼下可以确定是李河倒卖的骨瓷了,只是这算不得证据,鬼市里的人是绝对不会为了帮官差,而在众目睽睽下砸了自己的饭碗。”

顾九敛目。

的确,哪怕是那掌柜帮他们指认了李河就是卖家,那也只能定他个偷窃罪。阁楼走水时,李河不在场的证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车轱辘缓慢移动,沈时砚和顾九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而高方清则靠着车厢,阖上眼皮,似是困极了。

忽然。

“可能——”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李河不在场的证据蒙蔽了思路!”顾九语速飞快,丝毫未察觉自己不经意间打断了沈时砚的话语。

她看向沈时砚,明眸弯起:“王爷,我们需得再去一趟李河家了。”

天色还未亮,马车快速驶入汴京城,城门值守的士兵却忽然拦下马车,没等顾九掀开窗牖察看是怎么一回事儿,便见车帷被人从外面撩开,车夫递进来一个铁笼子。

顾九眨了眨眼,有些讶然。

那铁笼里,关着一只神俊超逸的雄鹰,脖子上挂了一个细竹筒。

“王爷,楚将军的来信。”

作者有话说:

身无分文沈时砚。

下章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