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原谅一说。”

这模样一看就是心中有鬼。

顾九眼眸微眯,走上前单膝蹲下,直勾勾地盯着扬州商人的眼睛。

“你见过她们的尸体吧,”她伸手轻轻握住自己的细颈,不紧不慢道,“头都没了,身上还有那么多可怖淤青,这一看就是生前遭遇非人折磨。你说她们死后的怨气得有多重啊,说不准阎王爷都不敢收,每日就站在你身边瞪着你,等着哪一天你受不住这滔天阴气,两腿一蹬后,她们把你的魂魄拖到阴曹地府生吞活剥了去。”

扬州商人吓得双腿发软,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和顾九对视。

“你、你少吓我,”扬州商人惨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道,“我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冤有头债有主,她、她的死和我没有半分干系。纵使要找.人.报.仇,也不该、不该找到我头上。”

闻言,顾九弯起明眸,从他怀里抽走露出一角的明黄色符咒。

“和你没有关系,你逃跑还要带着此物?”顾九冷下脸呵斥道,“说,你刚才说的‘她’是胭脂还是岑淑琴?”

顾九这一吓一呵的,把扬州商人原本就没剩下几分的胆量全唬没了。扬州商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胭、胭脂,”扬州商人哭道,“可我只认识胭脂,另一个岑什么的娘子我是从来没见过啊。”

楚安也学着刚才顾九的模样,虎着脸沉声道:“你们什么关系?又为何对此隐瞒?”

扬州商人道:“我是胭脂的客人。之所以前些时候不敢说,是因为胭脂没暴毙前,我骗过......她的钱财。”

“前两年我来汴京做生意在醉仙楼遇到了胭脂,一来一往,彼此都生了些情愫。后来我做生意亏了本钱还欠了债,我被钱引铺催得没办法,于是就......就哄骗胭脂说自己要回扬州了,有意想把她一同带走。”

“当时胭脂正被定远侯看上了,每每他来,胭脂身上总会多出好多淤青。胭脂向我哭诉说定远侯在**有特殊癖好,有时候就像犯了疯病一样,处处往死里凌虐她。胭脂受不住折磨,便把她这些年的钱财尽数交与我,让我去打点官差帮她脱籍,好和我一起南下扬州生活。”

扬州商人每说一句,顾九眉心的皱痕便深上一分,若不是有沈时砚和楚安在场,她真想踹这人一脚,问问他怎么好意思欺骗人家姑娘的情谊,又怎么昧着良心诓走她用来脱离苦海的救命钱。

“哪怕是我没有亏钱欠债,定远侯看上的人我也没胆子带走啊,”扬州商人苦笑道,“我拿走钱财后害怕事情暴露,就想着赶紧还债离开汴京,不想没几天就从侯府传来胭脂的死讯。我就想着反正唯一的知情人已经死了,也就没必要那么着急离开汴京。再后来,就是我院中多了一具并不相识的无头女尸。”

扬州商人看到三人不算好看的脸色,一颗心颤颤巍巍地悬在嗓子眼。

顾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不行,眼底尽是抑不住的寒意。

现在岑庆杀害胭脂的推测,几乎是无可置疑。可尸体上有同样凌虐伤痕的岑四娘子呢?总不能她也是岑庆杀的?她可是岑庆的亲女儿!

沈时砚和楚安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前者抿起薄唇,温和淡然的眉眼覆上一层冰霜,漆黑如夜的眼眸恍若深不见底的寒潭。后者和顾九一般,面上是再明显不过恶寒和难以置信。

沈时砚敛目,淡声道:“我们走罢。”

扬州商人眼见铁锁要再次拴上,慌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抱住沈时砚的腿,卑微乞求他放自己离开。

楚安见此,紧皱起眉,抬腿就要踹过去,沈时砚却伸手拦住了他。

沈时砚淡淡道:“怀瑾,你替我送顾娘子回侯府吧。”

楚安顿了下,点点头。他恶狠狠地瞪了扬州商人一眼,转身和顾九先行离开了。

扬州商人见此,以为求饶有戏,哭惨声更加撕心裂肺:“王爷,王爷!我都已经把我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您放我走吧。我、我就是被他们催债逼急了,这才一时糊涂犯了错。您放心,我出去后一定,我一定把日日跪在青灯佛像前赎罪,我还、还要把欠胭脂姑娘的钱财全部还回来,给她买棺木,办丧礼。王爷,王爷我求求您,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家妻儿老小不能没有我啊!”

沈时砚垂着眼皮,半遮住漆黑冷寂的瞳仁,静静地看着扬州商人哭到几乎声嘶力竭,每一声都似乎含着淋淋鲜血。

然而,沈时砚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就站在原处,居高临下的模样不曾动容半分,冷漠的和往日判若两人。

透过这张惊慌失色的脸,沈时砚仿佛看到了许多人。他们年龄不一,模样各异,但都是用这般卑微不安的神情向自己求饶。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

......

沈时砚眼睫颤了颤,眼底淡漠冷峻的沉寂终于多了一丝别的情绪。

厌恶。

沈时砚道:“你可知根据大宋律法,欺诈诓骗他人财物要处以何种罪行?”

扬州商人背脊泛凉,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尽数归还财物,”沈时砚陈述道,“严重者,处以杖杀和弃市。”

他声音平稳冷淡,两则极刑从薄唇轻轻吐出,有些漫不经心,却足以让听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牢狱内烛火昏暗明灭,黑暗将沈时砚半张脸吞噬,神情晦暗不明。

扬州商人还在不停地求饶,沈时砚耳中却落不进半个字,除了牢窗外的寒风呜咽声,回**在他脑中的只有一个沉稳肃穆的声音。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原谅一说。”

“你生来就是一把刀,斩世间罪孽,护天子周全,除此之外,别做无用之事。”

-

出了西狱没几步,顾九忽然站定,侧过身望向幽暗逼仄的牢门入口。

楚安见她停下,问道:“顾娘子,怎么了?”

顾九缓缓收回视线,犹豫了下,那句“楚将军,您没觉得王爷刚才有些不对劲吗?”又咽了回去。

她只道:“无事。”

回到定远侯府后,顾九想到今日扬州商人说的那番话,脚尖不由地调转方向。她趁夜色浓重,悄悄地往岑庆的住处走去。然而顾九没想到这个时辰岑庆的房间竟然还亮着烛火。

顾九正想捅破窗纸看看里面是谁,却忽听房内有脚步声响起,她连忙躲到转角处,背脊紧紧贴住墙壁。

片刻,灯烛灭,有人推门而出。顾九小心地转头往声响处看去,是田氏和她身边的婆子。

田氏手里拎着食盒,婆子提着灯笼,主仆两人且走且说。

婆子道:“以后晚上给侯爷喂药这种事情大娘子让奴婢们去做就行了,这夜深寒重的,大娘子您别染了风寒。”

田氏轻咳一声,柔声道:“无碍,我就是总不放心别人照顾他。郎中说了,这新药方珍贵,火候时辰什么的都需万分细致,我略懂岐黄之术,自然是比旁人对这些熟悉。”

两人的说话的声音不大,很快随着她们身影一同消失在拱形石门后。

顾九看了眼岑庆紧闭的房门,想着田氏那柔情万分的关心,一边为其感到不值,一边又感到奇怪。

也不知田氏晓不晓得岑庆那些恶行。

顾九想了下。

毕竟是结发夫妻,应是多少知道些,说不准田氏也曾遭受过岑庆的凌虐。可若是如此,田氏为何还对岑庆这个人渣如此好?

顾九想不太明白,最终把这些归咎于“情爱”一事。

翌日醒来,顾九迷迷瞪瞪地循着若有若无的香味,绕到黄花梨山水墨曲屏后,果然看到明月正摆着吃食。

明月一看顾九赤足下床,连忙走到床榻边把鞋袜拿来,伺候她穿上。

“九姑娘,饶你是位郎中,也不该如此不把身子放在心上,”明月忍不住絮絮叨叨,“眼下还还只是二月,寒意未褪,万不能受了凉。”

顾九完全被餐碟上香喷喷的蟹黄馒头勾了魂,对明月的唠叨左耳进右耳出。她正想伸出手去拿木筷,明月手疾眼快地拦住了她,顿时顾九苦着一张脸。

明月有些哭笑不得:“九姑娘,奴婢先伺候你洗漱。”

顾九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迅速梳洗后,立马坐回桌边吃饭。

这蟹黄馒头又叫蟹黄包子,不过它的饼皮并非是用面粉制作,而是油豆皮。金灿灿的一张薄皮,软软地裹着又香又浓的汤汁,莲花似的波纹在上面**开,泛着诱人的光泽。轻轻咬破一个小口,瞬间浓郁鲜美的汤汁争先恐后地流进齿间。等喝尽汤汁,留在薄皮里的全是饱满鲜嫩的蟹肉,肉质软而不腻。

顾九嗜辣,明月昨夜特地去了趟州桥夜市买来辣脚子,给她盛出一些放进小碟里。

顾九吃一口蟹黄馒头,再吃一口辣椒子,胃里顿时像是生了炭炉一般,暖烘烘的,勾得人懒意缠绵,只想躺在榻上晒太阳,实在舒服极了。

吃饱饭后,顾九就开始琢磨无头女尸案。

眼下案情涉及到的人,只有那名叫清秋的丫鬟无所踪迹。顾九觉得替嫁这事单凭一个扫院女使绝无可能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所以,只能是一手操办婚事的岑庆在其中做掩护。

如是这般,失踪的清秋大概几率也是被岑庆灭口了。可岑庆这突如其来的病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巧?还是为了掩人耳目,摆脱嫌疑做的戏?

还有岑四娘子身上的伤痕。

这是让顾九最困惑的事情。

岑庆是个恶行满满的畜生,这不假。但欺凌自己——

顾九一想起这糟心的腌臜事,心中寒意就难以抑制。

正琢磨着,院门口出现两道身影。

作者有话说:

(特别加粗)本文不涉及乱L!案情推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