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天命阻我,为何不能强求?◎

衔池犹豫了一下:“好是好, 但殿下去护国寺……”

世人皆知他几度打压佛道,如今无缘无故去护国寺,不免要惹人猜疑。

宁珣圈着她, 重拿起那碗汤,喂到她嘴边:“太后寿辰在即,我先前备了幅万寿图, 刚好拿去请住持开光。”

太后娘娘信佛, 他这说辞也说得过去。

衔池就着他手喝了一口汤,既然他都有打算了, 她也不再多想。

宁珣陪着她, 是以东宫的仪仗去的护国寺——有春猎刺杀在前,他越是不遮掩行踪, 越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住持知道太子是为给太后祝寿一事而来,一早便等着了。

太子身份贵重容不得闪失, 既是摆了仪仗而来,这一片便提前将其余香客请走了。

但毕竟是出门在外,衔池一路只规矩跟在宁珣身后, 到了要分开的地方, 他却突然转身,牵了一下她的手,“别乱跑,见完人便回来这儿,等孤来接你。”

衔池飞快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外人,才放心让他握着手, 点了点头。

宁珣看了她两眼, 不放心似地又嘱咐了一句:“只要你想, 往后你同池家也再没什么干系,若是被欺负,也别忍着,该发作发作。”

衔池又点点头,“衔池省得。”

不必仔细盘问,他也猜得出她从前在池家是如何做低伏小讨巧卖乖的。即便遣了侍从跟着,但放她自己过去……宁珣叹了一声,看着她道:“有孤给你撑腰,别委屈自己。”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只是去看一眼,又不是去打架的。再说我带了这么多人,就算真打起来,也吃不了亏。殿下放心过去罢。”

将宁珣送走,她便带着侍从去了池清萱住的寮房那边。

夏日闷热,寮房又简朴,门窗皆敞着透气,衔池远远便看见池清萱伏在桌案前,似是在抄写经文。

她这回过来,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衣裳朴素,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来,除了佛珠,身上一件配饰都没戴。大家小姐,即便诚心礼佛,也不至如此——显然她是来受罚的。

衔池停在门前,示意随行的侍从留在外头,才抬手轻轻叩了下门。

池清萱不紧不慢将笔搁下,理了理衣袖,方回过头——看清来人那一刻眼中惊喜交加,猛地站起身:“二妹妹!”

叫完她,才刚看见她身后侍从似的,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池清萱带了张藏青面纱,只露出同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衔池看她反应,也没急着挑明,顺势垂下视线:“姊姊不必遮掩,太子殿下都知道了。”

池清萱愣了一下,方道:“知道了……也好。”

可她派去送玉佩的人底细干净,不该查到池家来。池清萱试探了一句:“是二妹妹同太子殿下交心了?”

“交心?”衔池摇了摇头,泫然欲泣:“我哪敢。是有人将我托姊姊去取的那块玉佩,送到了殿下手里。殿下……”

她微妙顿了顿,又继续道:“对我上了刑,我实在撑不住,有负父亲重托……”

“让二妹妹去那种地方,本就是二殿下强人所难,何来重托?”她瞥了一眼外头候着的侍从,即便知道这个距离她们说话旁人听不清,言语间还是将池家摘去得无声无息:“好在太子殿下对你用情颇深,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没舍得真的拿你怎么样。”

衔池抬眼,对上她仿佛心疼得不行的目光,悠悠叹了一声:“殿下还留着我,不过是想用我钓出背后的大鱼。”

她张口就来:“门口那些人,也是监视我,怕我半途逃了的。”

池清萱将信将疑看她——毕竟先前就听说过她在东宫有多受宠,如今一切都捅破在太子面前,她竟还能活着站在自己面前。

何止,她根本就完好无损。

池清萱握着佛珠的手缓缓攥紧。

衔池接着道:“我也是才知道,先前那些,不过是殿下做给人看的罢了。太子早便猜出我底细不干净,所以才一直防着我。”

“我今日来见姊姊,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池清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衔池知道池家不会应,所以说得轻巧:“父亲为二殿下做事,和为太子殿下做事,有何不同?”

池清萱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妹妹知道的,家里的事,我插不上嘴。”

“何况,沈世子早便对父亲有了疑心。”

她看着衔池,慢慢抬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下。

衔池瞳孔猛地一缩。

一道两寸长的伤自她鼻侧划到耳后,应当有些日子了,伤口长了血痂,正在缓慢愈合——却依然能看出划得不浅,疤痕是留定了。

因着体弱,池清萱本就瘦削,如今脸上这么一伤,更是触目惊心。

池清萱面色如常,将面纱重新戴好,“妹妹可还记得,玉佩丢了后我给妹妹写的那封信?”

衔池这才回过神,无论如何也得先关切一番,而后才点头:“记得。”

“那时是怕妹妹担心,便没说全。如今妹妹既然亲眼见着了,我便不瞒了。”

“那日沈世子身边的小五来取玉佩,我不愿给他,起了争执这才伤了脸。可后来我去镇国公府,沈世子却不认。”

衔池一愣。

池清萱脸上的伤做不得假。若不是她信宁珣亲自查到的,此时此刻,她都要以为池清萱说的是实情。

“沈世子早便对父亲有所怀疑,怕父亲暗投太子,他们许多决策父亲都不知道。就如这玉佩,究竟为何到了太子手中。”

“但父亲对二殿下忠心耿耿,如何劝得?何况你也看到了,不过沈世子一句话,父亲便将我送到了这儿来。”

衔池叹了口气。

听到这儿,她算明白了,池清萱嘴里虚虚实实,没一句可信的。

池清萱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她怀疑,是沈澈认定她投了太子,借玉佩让她和太子间生出嫌隙,绝了她的路。

或者说,是沈澈不顾她的死活,甚至想借太子之手杀了她。

她一时有些想笑。

怎么,池清萱是怕她回头去找沈澈当退路?

她不在乎池清萱方才说的那些,却在想送玉佩一事,究竟是池清萱自己的主意,还是另有人指点?

池清萱自顾自接着道:“为这伤,我高烧了好几日。所以听说沈世子要将宋夫人送去京郊时,我已是有心无力。”

她抬眼,试探着望进衔池眼底:“可我听说,宋夫人……被接走了?若是妹妹做的,我便也放心了。”

衔池摇头,神情落寞:“太子确实准备动手,也是存了要挟我的心思,可却晚了一步。我娘……不知去了哪儿。”

池清萱若有所思,劝她少忧心,宋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话说到这儿已经差不多,池清萱最后压低了声儿问:“二妹妹方才说,太子想借你引出背后之人是何意?难不成太子殿下还不知道,这一切是二殿下的意思?”

“如何能不知道?可太子不全信我,即便我招了供,”她直直盯着池清萱,“他也疑心,还有旁人。”

池清萱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心疼似地看着她。

她是特意出言惊动池清萱,看她后头是什么反应——若她受人指点,这几日怕是会想法子给那人传信。

如今该说的都说完了,衔池不想和她再待在一处,便以不能离开太子眼前太久为由,告辞离开。

确认衔池一行人走远,池清萱将门窗关拢,神色倏地冷下来。

她跪坐在屋里供奉的佛像前,捻着佛珠,念了一句心经,而后长拜不起。

姿态虔诚。

而那把沾了她自己血的匕首,早被她擦净收好,一路带来了护国寺——正收在佛龛下的矮柜里。

那日她不惜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就是为了两方都能信她。

她告诉宋衔池,玉佩是被小五取走,而在镇国公府,她说了一样的话。

小五那时就在沈澈身边,闻言惊诧看向她。

她脸上的伤口那时还血淋淋的,轻易便能取信于人。于是她三言两语便让他们猜测,是太子的人伪装成了小五,连抢带骗,她才丢了那块玉佩。

——毕竟穿了夜行衣,她如何能分辨清楚?

至于太子如何知晓池家,那便只能是东宫里头那个,自己投了诚。

只是没想到,太子和沈澈,竟都没杀宋衔池!

如今宋衔池毫发无损,沈澈却对她生了戒备,宋弄影的事儿一出,她不得不自请来护国寺潜心礼佛。

池清萱念了一声佛号,跪直了身子,闭着眼捻动手中佛珠,良久,方在佛前卸去心中恶念。

衔池等着宁珣出来,百无聊赖,便进了佛堂求签。

她摇签筒,掉出来那支签子她没细看,只见着是只下签,下意识便想放回签筒重新摇。

但余光瞥见有僧人在侧,她一时没好意思,便捡起那支签子看。

签子上写了四句,“天边消息实难思,切莫多心望强求。若把石头磨作镜,曾知枉费己工夫。”

什么枉费,一看就不是好话。

她下意识地不愿去想是什么意思,刚要收起来,便见一旁的僧人走过来,双手合十朝她一礼:“这位施主,可要解签?”

衔池没多想,还了一礼,便径直将手中签子递了过去。

那僧人看过后,语气平静解释道:“此签之意,乃万事不可强求。”

衔池皱了皱眉。

早知道便不求这签子了。

她不出声,那僧人以为她是不明白,便多解释了两句:“万事万物皆有其定数,是为天命。若反其道而行之,恐徒劳无功。”

衔池却只笑了一声,抬眼望向那僧人。

僧人情不自禁避了一下——她目光太过灼人。

只听见她清脆开口:“天命若是阻我,为何不能强求?”

僧人摇了摇头,见她如此,也不再多劝什么,只去整理了一遍签筒。

衔池看了半天,悠悠叹了口气:“罢了。”

还在佛前,这样忤逆的话能不说还是不说得好——毕竟她还年年来求护身符。

想到护身符,她灵机一动,记起先前蝉衣说过,在佛前供奉长明灯祈福,要比护身符还管用些。

只是护国寺香火不断,想供灯的人太多,一时怕是排不上。

——但今日不同。借了东宫的势,眼下佛堂都是空的,供一盏灯更是不在话下。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朝刚收拾完签筒的僧人又行了一礼,诚心诚意问道:“可否供一盏长明灯?”

语气之柔和,仿佛方才质问为何不能强求的人不是她。

宁珣进来寻人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情形。

正逢夏时,日光强烈,佛堂明亮。

佛法庄严,空**佛堂里,她双手合十,跪坐蒲团之上,佛前摆着刚刚点起的长明灯,灯火正盛。

她如那年他在破落佛堂初见时那般,神情郑重——明知她并不信这些神佛之说,每回见了她,却总让人疑心她是虔诚得不能再虔诚。

衔池拜跪叩首,起身,再跪再叩。

三叩首后,那僧人问她,“施主是替何人祈福?”

她望向那尊金身佛像。佛像俯瞰着世间,目露悲悯。

良久,她深深一拜:“求佛祖垂怜,佑太子殿下,千秋万岁。”

作者有话说:

【前世小剧场 !下方小虐预警!】

永平三年冬,护国寺。

大雪将至,天色昏昏如天地将倾。

佛堂灯火明亮,金身佛像俯瞰着世间,无悲无喜,无忧无惧。

佛法庄严。

年轻的帝王跪于佛前,三度叩首,面容平淡地起身,借烛火点起香,敬奉佛前。

住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上佛珠一停,“陛下心中无佛,又何苦年年来此?”

佛堂诵经声起,远远穿过风雪。

宁珣没有应声,只垂眸看向佛前燃了三年的一盏长明灯。

明灯火苗一颤,始终寂寂无声。

三年,她一回都没有入过他的梦。

【池清萱的误判】

池清萱以为——

沈澈:她投了太子,背叛了我,人也没用了,扬了吧。

宁珣:她处心积虑接近我,几次三番陷害我,嘴上说就我一个,其实跟别人私定终身,扬了吧。

衔池:步步为营,谁的话都不信。

实际——

沈澈:有点在乎但不多,反正迟早还是我的,我只是把她暂时放在那边而已。

宁珣:孤知道爱妃是狐狸变的。

衔池:宁珣说的肯定是对的!

池清萱:???就没一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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