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她终于从这帕子里出去了。◎

青衡刚走, 衔池便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跪坐在地上。方才的镇定**然无存,她低着头, 愣愣盯着面前的地砖看。

夜色浓重,其实也看不清什么。

她知道东宫有太多耳目,所以不敢有异, 只自己待在屋子里, 连灯都不敢点。蝉衣早被她支走,四周空**, 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缓了好半天, 她才将自己挪去榻上。

宁珣在那儿,都会没事的。

她心里清楚, 自己这时候什么都不能做,最好是直接睡一觉, 等他们回来。

但话说得轻巧,这时候又怎么能闭得上眼。

她跪在榻上,双手合十, 姿态虔诚, 却有些茫然——她从前不信这些,一时竟都不知该向哪位神佛去求。

求他们平安回来。

若真有神佛在上,她愿意用一切去换。

天大亮的时候,青衡才回来。

他依着殿下的吩咐,马不停蹄地回来送信儿,跑了一身风尘,嘴唇也已经起皮干裂, 确认屋里没有旁人, 立刻对床帐里枯坐了一夜的人道:“找到了。宋夫人和带的那个婢女, 都找着了,安然无恙,已经南下了。”

床帐猛地一颤,像是被人从里头死死拽住,顿了顿,才倏地掀开。

衔池起身下榻,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儿,眼神亮得让人心悸:“那殿下呢?”

“殿下的意思,事出从急,多耽误一刻,路上便多凶险一分。所以便直接安排宋夫人南下了,不能让宋姑娘母女再见上一面。”

殿下原话里,还有为此事歉疚的意思,但他转达时便省去了。

他不明白,殿下为她做得还不够多么,今日殿下连早朝都没去,回来的路上便被圣人召去了乾正殿。

知道宋弄影平安踏上了去荆州的路,衔池一颗心放下大半。

——有上辈子在此事上吃的亏在先,换作旁人,她定然要亲眼确认宋弄影无恙才算了结。

她前头说的是真心话,她信宁珣,也只信宁珣。

所以她没有追着青衡问宋弄影,而是先问他:“殿下可回来了?他……有没有受伤?”

青衡面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简短道:“没有。”

她虽还没问,但殿下交代了让他说明白的,他还是要说:“昨日有人在我们动手之前就截过车了。痕迹收拾得很干净,查不出来路。”

自裁也果断,在他眼皮子底下,竟都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

衔池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你们在林子里遇见的,不是镇国公府的人?”

“说不准。”

确实有人截过车了,但这截车的和送人的,也并非不能是同一家。这时候下定论太过武断。

青衡继续道:“不过能这么顺利将人找回来,是因为宋夫人。宋夫人说自从除夕夜那一回,她便隐约明白宋姑娘的处境,是以在沈世子说要送她去京郊静养时,便觉出不对。”

“宋夫人带着那个丫鬟,在有人截车时趁乱逃了出去。”

所以马车里头才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

“她们去了那附近的一个村子,借宿了一夜,一大早便起来,在集市上卖那方兰花帕子。去搜查的影卫认了出来,请殿下过去看。殿下亲自拿着另一方帕子找过去,才跟宋夫人彼此确认好。”

宋弄影怕截车的真是她囡囡联络的人,但有沈澈在先,又不敢再轻信,便只能这样迂回地确认一番——这村子离得这么近,若真是衔池安排的人,早晚会找过来,也不会认不出这方帕子。

衔池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听青衡道:“见了殿下,宋夫人很高兴。也很愿意去荆州,说她走了,姑娘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安心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宋夫人托殿下将这个拿给姑娘,说姑娘看了会懂。”

青衡走上前,将东西放在衔池身旁的案几上,再退回去。

是那块帕子,一角绣着兰花,针脚细密。

——却被硬生生从中撕裂成两半。

衔池将那两半拿起来,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慢慢合在一起。

青衡适时补道:“是在走前,宋夫人自己撕的。”

入夏了,即便是早晨,日光也晃眼。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过盛的光芒自那道撕开的裂缝间穿过来。

她听娘讲过,她与池立诚初识,是在舞坊。那时候两人都还年少,意气风发。

宋弄影在上台前不慎遗落下一方巾帕,刚好被池立诚拾起。

那是她亲手绣的,雪白的帕子,只一角绣了兰花,针脚细密如罗网。

而今,她终于从这帕子里出去了。

从这方困了她大半辈子的帕子里。

手中帕子很薄,透过来的光洒落在衔池脸上,她慢慢笑起来,却是满脸的泪。

衔池将帕子收起,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只鼻音还重着。她朝青衡郑重行了一礼,低低道了一声:“谢谢。”

青衡侧身避开,“宋姑娘谢错人了,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镇国公府。

宁禛来回踱步,看一眼书案前安然练字的沈澈,再看一眼地上乌泱泱跪着的黑衣人,忍了又忍还是一腔烦躁,大跨步上前一脚踹倒了为首那个:“找不到找不到,两个大活人!还能是插翅膀飞了不成?!养你们有什么用?”

“殿下息怒,她们两个女人,若无人相助,定然跑不远……”

宁禛暴躁打断:“那还在这儿跪着做什么!去搜,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黑衣人领命退下去,他又转向沈澈:“阿澈,那个什么衔池可是你安排的,她本来在东宫就得宠,正是可用又不好控制的时候,现在好了,唯一能拿捏她的丢了,你还坐得住?”

“我就说,好生生的,怎么就非得把她娘送去京郊养着。用作要挟的而已,别让她死了就得了,你倒好,还真上心照顾起来了。这人,心善也该有个度……”

沈澈落笔一歪,被他念叨得心静不下来,索性边搁下笔边道:“殿下这急躁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他将方才写废的那张宣纸揉起来扔了,抬手捏了捏眉心:“你几次跟头栽在她身上,还敢用么?不用总觉可惜,用了又状况频出。”

宁禛一时哑然,又听他道:“不用她,该做成的事儿,也一样都不会少。”

书房的窗开着,沈澈喜静,窗外正对着一片园林。

有纸鸢飞在半空,他便多看了一眼。

其实他这回是真心想将宋弄影送去京郊静养——宋弄影身份尴尬,池清萱一些举动又耐人寻味,若一直将人留在池家,难保池清萱不会在暗中做什么手脚。

他不该心软。

许是那日在马车上,叫她通红着一双眼晃了心神。

她骗得不错,这回他竟也真信了两分。

不过倒也不算什么大事——诚如他对宁禛说的那般,他要做什么,不用她,也一样做得。

当初送衔池进去,是为了方便做事,疑人不用,而今她已经失了效用。

即便留住了宋弄影,他也不会再放心用她。

他心里早就清楚,兴许也正因此,他才会准许自己“心软”一次。

风筝线断了便断了,一时失控倒也无妨,只要风还是往这儿吹,哪怕它飞得再高,最后也只能落回这儿来。

雨来得突然。

蝉衣给衔池撑着伞,等在太子殿下从宫中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她不知道自家姑娘和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毕竟先前两人演着不睦的时候,她也被蒙在鼓里。是以在她眼里,两人自前些日子起,一直便就是这样。

蝉衣不住瞥向衔池,有些担心。

姑娘脸色太差了,一连几夜没合眼似的,憔悴得像是纸糊的,好像在雨里泡一泡,便能软烂在地。

她劝了几回叫姑娘回去,姑娘却不为所动,只在手里另拿了一柄伞,安静等在路旁,眼睛望着宫里过来的方向,很久才眨一下。

罢了。蝉衣在心里叹了口气。

憔悴是憔悴了些,但姑娘生得好看,这样单薄站在这儿,莫说殿下,连她都心疼得要命。

苦肉计嘛,姑娘去岁里也用过。

只是这回……姑娘委实太苦了。

其实衔池没想那么多——她已经很久没照过铜镜,甚至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么模样。

自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面对宁珣,池家教给她的那些邀宠的小伎俩,她便全忘光了似的。

她等在这儿,只是因为青衡说殿下被圣人召走,一直没回来,刚巧天又下了雨。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她怕殿下没备伞,既然从乾正殿回来,那前头一路自然有乾正殿的宫人相送,而到了东宫,为了避嫌,便不好让乾正殿的宫人进来太远了。

所以她等在他从宫中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还剩一点私心,是想借此见他一面。

哪怕只远远看一眼。

她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动静。

他穿着太子朝服,被簇拥在正中,同几位大臣说着话走过来。身前身后都有宫人仔细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

显然这回去乾正殿是为议事,而非被圣人刁难。

衔池望着他,宁珣似有所感,隔着雨幕,远远望过来一眼。

视线却没有分毫停留。

他身边有朝臣,衔池自知自己不好露面,慢慢握紧了手中的伞,低声对蝉衣道:“我们回去吧。”

蝉衣看看殿下那边,又看看自家姑娘,还是在她转过身的那刻慌里慌张举着伞跟上去。

“太子殿下……?”其中一人迟疑着唤了一声,宁珣抬眼看向他。

“臣方才所说,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宁珣沉吟片刻,简短说了几句,又道:“去书房再议。”

那人摸了摸鼻子,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殿下方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朝太子殿下方才一直盯着的地方望过去——远远似乎看见了什么人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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