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茫的水边, 衣裙迎风而起。
这里的寒气重,风吹得姜佩兮身上发冷。
“你想见我。”等不到身后人主动开口,她只能自己挑起话题。
“是。”
莹白的河面**开阵阵水浪, 拍到岸边,在水声中, 姜佩兮问他,“为什么想见我?”
他沉默不答。
“不说的话, 我就走了。”姜佩兮回身看他。
似乎因为失忆, 原本时刻萦绕在身上的疏离与温和消散不见。
他露出的是不再伪装的本性,
孤僻冷漠, 甚至愤世嫉俗。
她看了他一会,发觉这天聊不下去。抬脚欲走,却被喊住。
“姜夫人。”他这么称她。
这个称呼。
姜佩兮闭上眼,觉得这还不如“姜郡君”。
“不许这么喊我。”她命令道。
看到对方神色冷淡,周临沅又低下头,“是。”
“你有什么事, 直说就好。我们相识一场, 我会尽力帮你。”姜佩兮猜想他来东菏的意图。
渴望自由的周朔,为什么会来找她?
是不是他被周氏找到了?
片刻沉默后, 姜佩兮问他,“你不想被周氏找到, 需要我帮你掩藏踪迹, 是吗?”
可周朔并不接她的话, 反而莫名其妙地问她:
“我该怎么称呼您?”
他们目光相撞,姜佩兮看不出周朔的心思。
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曾经姜佩兮自信于她能凭借两世的相处, 准确把握周朔的情绪。
可如今看,她不得不承认周朔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真实的自己。
她所了解的周朔是时刻戴着面具的他。
而眼前失忆的周朔才是真实的他。
“我们以前是认识的。那时我怎么称呼您?”他问她。
姜佩兮迟疑回答, “姜郡君。”
眼前人再度垂落眼睫,将自己深邃的眸色掩藏。“他称呼您为‘姑娘’。”
“所以呢?”
“我可不可以也这么称呼您?”
姜佩兮从周朔的眼中看出期待,他好像很渴望这么喊她。
这是比“姜夫人”更别扭的称呼,周朔失忆了,能心无芥蒂随便喊,但她没有。
姜佩兮坚守自己的底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们……”姜佩兮的理由噎在嘴里,想说却说不出来,“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为什么。”
“我不比他差。”
周朔的语气太过孤注一掷,以至于姜佩兮被他弄得怔住。
看着他抬眼看向自己,神色越发坚定,“他能为您做的,我也能。我会比他更忠诚,更听话。”
“他可以效忠于您,为什么我不行?”
姜佩兮被他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下意识否认,“我才不要你的效忠。”
这句话落地后,周临沅抿起唇,脸上的血色也淡去。
姜佩兮皱眉问他,“你来东菏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们说,您是可以效忠的恩主。”
他语气微弱,仿佛很心虚,却说几个字就看一眼她,“我也想效忠您。”
他说这种话,是想故意在他们的关系中制造难堪?姜佩兮心生怀疑。
“你究竟失没失忆?”她冷脸质问。
“忘了一部分。”
姜佩兮步步紧逼,“哪一部分?”
“我只记得胥武十七年的事,这之后就没有印象了。”
胥武十七年?
眼前的周朔拘谨到显得委屈。
在算出这一年的周朔多大后,姜佩兮忍不住笑出声。
他的记忆停在了胥武十七年。
眼前的周朔是少年时期的他。
姜佩兮对于年长的周朔没什么包容心,但十五岁的周朔……
多么可爱的年纪。
于是刚刚还惹人生厌的愣子骤然变得顺眼,姜佩兮面色转为柔和。
周临沅被对方的笑弄得越发局促,“不能效忠也没什么,我不会黏着您的。”
“不是。”姜佩兮忍笑看向他,“我们之间不适合扯上效忠。”
“为什么?”
姜佩兮开解心智只在少年的丈夫,“等你想起全部记忆,想起我们的关系后,你会怨现在的你。”
“我们是什么关系?”
矜贵清雅的贵夫人并不回答他,只看着他笑。
忍俊不禁的半晌后,她才对他说,“你跟我回府署,我给你看个东西。不,看个人。”
十五岁的周朔尤为乖巧,心眼比长成后的他不知浅多少。
姜佩兮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不同于未失忆前权衡利弊下的无奈妥协,当下的他是全副身心地信任,其中掺杂着太多对此世的懵懂。
姜佩兮坐在马车内,他守在车外。
在谜底未揭露前,她有足够的耐心将戏做全套。
姜佩兮领着周朔往府署深处走去。
路上偶有仆婢给他们施礼,问安的话没说全,便被贵夫人抬手制止。
进到居住的屋内,姜佩兮问侍女:“善儿呢?”
“在屋里,嬷嬷哄他睡觉呢。”
得知周氏给她下药后,作为母亲的姜佩兮自然不可能把孩子留在建兴。
她往内室走去,走了两步后转头看停在原地的丈夫。
“跟我进去。”姜佩兮吩咐他。
周临沅觉得这不合规矩,作为死士无论怎么虔诚效忠,也不能跟到主子的寝室去。
“等我请你吗?”她脸色微变。
周临沅心头一跳,立刻跟上。
掀开垂落的帘帐,姜佩兮放轻脚步。
已经将孩子哄睡着的嬷嬷守在摇篮旁昏昏欲睡。迷糊间见来了人,再仔细一看,竟是女主人。她一下醒了困,忙不迭就要起身行礼。
姜佩兮拦住她,轻声道:“出去吧。”
嬷嬷欠身后准备退下,退离了几步才注意到归来的主人家,“司簿也回来了。”
周临沅辨别出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但“司簿”是谁?是他吗?
“过来。”这是珠玉相撞的音色。
察觉出女主人的不悦,嬷嬷恭谨退下。
“过来看看孩子。”她再度开口。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
进入静谧到私密的空间,周临沅不太有那个胆子,只能尴尬地提醒,“这不合规矩。”
“你以前进来过很多次,不差这一次了。”
姜佩兮看着羞赧的丈夫,“你没失忆前,很疼爱这个孩子,过来看看他,说不定你能想起些什么。”
他的每一步都表明自己的不情愿。
姜佩兮耐心等他磨蹭到摇篮前。
“这是我的孩子。”她告诉对方。
他赞美的措辞总是格外匮乏,“好看。”
“除了好看呢,你不觉得他像谁吗?”
“很像您。”
姜佩兮被他的不开窍噎住,原来周朔的不讨喜自少年就有了,“你不觉得他也像他的父亲吗?”
“也像。”
他话接得很顺溜,就是眼睛和脑子都不顺溜。姜佩兮想。
“你落个水,把脑子都落没了?”
周临沅不明白对方的怒意从何而来,却也不敢反驳。
他低下头准备乖乖听训。
“手给我。”姜佩兮命令他。
他的手粗糙了很多,上面布着零星的口子。
姜佩兮牵住他的手指,拉着他去触碰孩子。
指腹下原来的薄茧被厚茧取代,这样的触感堪称粗劣,膈着姜佩兮的手心,膈进她的心里。
“他的鼻子和嘴巴,像谁?”姜佩兮问他。
“像您。”
“像我?你再看看,哪里像我?你的眼睛连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吗?”
明白自己没夸对人的周临沅赶忙改口,“像您的丈夫。”
“我的丈夫是谁?”姜佩兮握紧他的手。
自以为弄明白贵夫人身份的周临沅立刻回答,“朝定公。”
春草一样蓬发茂密的期待,被周朔这三个字劈头盖脸地浇下。
春草就这么被他浇死了。
“周子辕,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姜佩兮被气得火急攻心,声音骤然拔高。
睡梦中的孩子被这一声惊醒,立刻哭起来。
孩子的哭泣声暂且唤回母亲的理智。
姜佩兮狠狠剜了一眼周朔,少年时的他一点也不可爱,远不如后来的他。
她把孩子从摇篮里抱起,坐到旁边的矮榻上哄。
慢慢哄得止住哭。
善儿伸手抱母亲的脖子,软乎地喊她:“阿娘。”
一岁多的孩子还不会说复杂的音节,没法咬字清晰地喊“母亲”。
姜佩兮擦去善儿脸上的眼泪,哄他去看那边的木头桩子,“善儿还认得他吗?”
两个月的分别,使孩子对曾日夜照顾他的父亲完全陌生。他看了眼这个陌生人,又腻回母亲的怀抱。
“善儿,那是爹爹。”
姜佩兮告诉怀里的孩子,也提点那边脑子有病的丈夫。
“您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沉默已久的木头突然发言。
姜佩兮被他不开窍的脑子气得凝噎,“谁跟你开玩笑?”
“我不会有孩子,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您不知道、一定不知道。我是、是……”
“私生子?”姜佩兮替他说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身份。
他声线发颤,“您知道。”
“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会……”
“你原先没告诉我,瞒我瞒得很死。”
“我骗了您。”
姜佩兮颔首,“是的。”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他的面色已几近苍白。
姜佩兮垂下眸,将孩子换了只手抱,“没关系,这算不到你头上。”
尽管姜佩兮已经想明白,周朔的出身错不在他。
但隐瞒欺骗的人,是他。
他一再地向她许诺,向她保证会坦诚,不会欺瞒。
可他并未履行誓言。
姜佩兮不是能够容忍背叛的人,周朔的隐瞒是否是一种背叛?
独处的时间里,她一直试图给这件事定性。
奈何想着想着却总会走入死胡同。
原则和周朔两者之间,她只能择其一。
她和周朔迟早要面对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周朔不敢应对,默不作声离开建兴。
姜佩兮对他的不告而别,没有任何不满,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在寻找周朔踪迹时,姜佩兮心中一直有难散的隐忧。
重逢必然会将旧事重提。
这件事,究竟该怎么算?
如今的周朔缺失了后来的记忆。
姜佩兮便干脆地将他们割裂,骗她的事算不到少年的周朔头上。
她看着怀里不懂烦忧的孩子,淡声道:“是他骗我,和你没关系。”
她在掩耳盗铃。姜佩兮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