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东菏的第一时间, 姜佩兮就见到了周七。

三年的南蛮任职,使他沧桑许多。如今又被派了这么一个吃力的差事,他的状态可以说算是不修边幅。

姜佩兮向他询问周朔的踪迹, 得到的答案和周三给出的一样。

下落不明。

姜佩兮又问他东菏的灾情。

当前阜水的水位没再上涨,预估接下来几日不会有大水冲入东菏。

这边河坝塌了两处, 还有几处出现缺口,他们正在修补, 以防下一次涨潮。

奈何目前灾民暴动频繁, 他们修坝很受影响。

他们周氏的事, 姜佩兮不好多插手, 只告诉周七她调了一些粮食过来,等到后让他自行分配。

周七跟她道谢,又提到建兴的赈粮怎么也催不过来。

姜佩兮不解:“可三县公明明往东菏送了不少粮食。”

“路途遥远,层层盘剥,不论发出多少赈粮,最后到东菏的都所剩无几。”

“东菏已是这种情形, 他们还敢贪赃?”

周七笑道:“为什么不敢呢?”

“牵一发动全身。现在东菏情况紧急, 我腾不开手去收拾他们。等这边事情结束,我再跟他们秋后算账?”

他神色自如, 脸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可等东菏事情了结, 他们只要用如今贪下的赃款贿赂建兴那些老东西, 再跪到主君面前涕泗横流地求情, 受些不轻不重的处罚,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

姜佩兮不禁蹙眉, “过去?县公也默许事情就这么过去?这是包庇。”

“不然呢?”

周七转眸看向面色愤慨的女子,“不让事情这么过去。我揪着不放, 再去南蛮待三年吗?”

姜佩兮一怔,“县公当初去南蛮……”

“也就这些破事。当初兴月想从轻处置,我不肯,太生气就动了私刑。”他仿佛已经接受这不公,只无奈摊手。

“然后就被丢去南蛮了。要不是东菏这活没人干,我还回不来呢。”

周七话顿了顿,笑着打趣自己,“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我能回来。我本来以为,我至少要在南蛮反省到明年,主家才会给我将功折罪的机会,调我回来呢。”

看着周七面上率性的笑,姜佩兮感慨他对自身境况的准确预知。

倘若不是东菏出了这事,他确实要明年才会被调回建兴。并且他的将功折罪,是被主家逼着休弃发妻,另娶韩榆。

过往在心头浮现,姜佩兮想到前世里周七和周三联手发动的叛乱。

原来叛乱的“因”早已埋进土壤。

周七性情坦**,直率爽朗,说话不软和,又有一腔的意气。几乎把建兴权贵得罪了个遍。

故而前世周七反叛失败,建兴所有人都主张以杀绝患。

他是周朔一力保下的。

周朔曾点评周七,“他是个侠客,我很敬佩他。”

尽管政见不合,但周朔和周七的私交一直很好。

逢着节日,她和周朔会去跟他们夫妻一起吃饭。

侠客好酒,周朔每次都会给他带不少玉液。

被软禁的周七心有不忿,见面后总要挖苦几句周朔。

周朔不接他的话,默默给他斟酒。

等周七喝上头后,他就又揽着周朔的肩引其为知己,然后痛骂周氏子弟的无能与种种不成器。

自始至终,周朔只是沉默地听。

姜佩兮不懂为什么周七会觉得周朔是他的知己,明明周朔一句话不说,从不赞成他的观点。

韩榆则每次都很无奈,尴尬地向他们道歉,说周七是发酒疯,请他们别往心里去。

他们每次见面的最后,都会重复一段对话。

醉醺醺的周七问他:“周氏还会好吗?”

“我不知道。”

“子辕啊子辕啊,你是身处歧途而不知。”

“我别无选择。”周朔回答已醉的他。

关于他们周氏的事,姜佩兮持有的原则是——看。

她是姜氏的人,没有资格插手周氏,更没有必要。

假若不是周朔生死一线,姜佩兮前世绝不会插手建兴的暴/乱。

如今看到周氏贪腐如此严重,尽管她心中忧虑,但也不会多管闲事。

姜佩兮告诉自己,她来东菏是为了找周朔。

这边无论是破损的河坝,还是受苦的灾民,都不是她来此的意图。

在劝自己继续冷漠旁观的理智下,姜佩兮去了周朔消失的地方。

她看到浩浩茫茫的水面,一眼过去望不到头。

明明是七月的炎夏,站在水边的姜佩兮却觉得森森寒意不断往身上涌。

她皱眉看着水面,这波光粼粼的阜水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

陪伴姜佩兮出行,并负责保护她的杨宜看向水面也不由感慨:“寒气怪重的,里头不知有多少尸体。”

“掉进去的人,还能出来吗?”姜佩兮问杨宜,也在问自己。

“谁知道呢。反正里头死尸不少。”

“他们会被……再冲上来吗?”

“不会吧,冲上来不就白丢了?”杨宜语气迟疑。

“白丢?”姜佩兮难以理解这个词语,“他们被丢下去?谁被丢下去?”

杨宜脸上茫然,“死尸啊,不然呢?”

“为什么要把死尸抛进河里?”

“没钱安葬呗。而且一下死了这么多人,埋也来不及。”

杨宜的语气冷静且理所当然,“现在又是夏天,早上死晚上臭,除了往河里丢,他们也没别的去处了。”

她的话让姜佩兮怔住。

更让姜佩兮难以理解的是杨宜的态度。

杨宜是苑门杨氏的主君,苑门杨氏是侍奉阳翟裴氏的四家之一。

因杨宜是女主君,姜佩兮又和她算是少年相识。陪伴并保护这位姜氏贵女的重任,周七便交给了杨宜。

看着一脸漠然的杨宜,姜佩兮心中疑惑。

她本以为杨宜是个仁爱心善的人,故而才到这危机四伏的东菏。她是为救苦而来。

可现下看杨宜的态度,姜佩兮看出她对死亡的冷漠,“杨主君为何来东菏?”

“帮周氏赈灾。”她说。

“可杨氏并不受周氏差遣,你们为什么……”

杨宜笑着看向姜佩兮,“郡君是不是不知道我们苑门在哪?”

姜佩兮愣了一下,她确实没关注过。

“ 我们苑门离东菏很近,快马三日的距离。如果不是东菏在这儿挡着,阜水淹的就是我们杨氏。”杨宜说。

“杨氏还是很感谢东菏帮我们挡了这么多年的。另外就是……”

杨宜努了努嘴,“他们周氏要是放弃东菏,灾民没人管,这些流民必然大量涌入苑门。杨氏受不了这个冲击,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来帮周氏。”

杨宜头头是道的分析让姜佩兮想到了阿姐,或许主君都是这样理智,并善于权衡利弊。

她们做出的任何决定,背后都是极为深厚的考量。

水边的寒气让姜佩兮不适,她便没有在外多停留的想法。很快就坐上马车,返回府署。

但回程并不顺利。

姜佩兮被堵在了抵达府署的前一条街上。

堵住道路的是灾民。

他们排着长队领粮,因人太多竟将长街堵到马车无法通行。

姜佩兮不急着回去,便没同意杨宜让人清道的想法。

她掀开车帘观察领到粮食的灾民,明明获得了粮食,可他们脸上毫无喜色,反而一派哀丧。

没能捺住心中好奇,姜佩兮询问经过马车的妇人,“你们得了粮食,怎么还这么难过呢?”

枯瘦的妇人掀起眼皮看向车内尊贵优渥的夫人,不禁冷笑:“你们把粮价翻了十倍卖给我们,还要我们高兴不成?吃人不吐骨头,说的就是你们。”

姜佩兮愣住,此刻她才看清被妇人捧在怀里的粮食,它根本不能被称为粮食。

这是喂牲口的麸糠。

“这个,就这个?还要你们自己掏钱买?”姜佩兮不可置信。

妇人冷冷瞥了对方一眼,随后便顾自离去。不再搭理这个吸着她血的贵胄。

看着妇人离去,姜佩兮放下车帘,叹道:“周氏这做得也太……”

“他们粮食已经缺成这样了吗。七县公怎么也没和我说呢。”

姜佩兮呢喃着自语,她又掀开车帘,对守在车旁的刘恩道,“你回去趟,让阿青把所有粮食都拿出来,往这边送。再让她去四处买些,先买五万石,边买边往这边送。”

刘恩看向这个天真不知事的主子,“依属下看,姑娘没必要这么做。毕竟东菏并不是缺粮食。”

“怎么说?”姜佩兮不解。

“姑娘先前送给东菏的粮食没用多少,如今这些人买的粮食,就是姑娘先前送来的。”

姜佩兮否认:“我送的是粮食,不是麸糠。”

“是,只是被他们换了一下。他们用麸糠,向周氏兑换了您送的精粮。”

刘恩这话出口后,姜佩兮的面色瞬间冷下来,“他们是谁?哪些人?”

“东菏的富户豪绅。”

“去见周七。”姜佩兮冷声道。

她心里积了火,不发只会气坏自己。

于是在马车行驶后,姜佩兮对车外的刘恩道:“那些兑我粮食的富绅,你去把他们请到府署里。”

“怎么请?”刘恩进一步确认主子的心意。

“愿意自己来的,就让他自己来。不愿意的,就给我绑过来。若是还有敢跑的,就打断他们的腿,架到府署去。”

“是。”

姜佩兮被气得不轻。

难怪周三明明往东菏送了那么多粮食,这边却还是缺粮缺成这样。

他们周氏不仅粮食运输的途中被克扣,甚至那些千难万险到了东菏的粮食,竟然还被富绅全数私吞。

这里头又有多少交易?

他们到底有没有把灾民当人看?

用麸糠赈济灾民,还要灾民用比正常粮价高十倍的价钱去买。

难怪灾民频频发生暴动,这都是他们周氏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