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兽园分别时, 姜佩兮就预感到周朔又将默不作声离开。

毕竟这种事他前世干过多次。

于是当周三来转述周朔的不告而别时,姜佩兮的心绪平静无波,甚至还有种自己猜对他行为的自得感。

阜水的变动发生在明年。

周朔这次离去后, 会在不久后归来,就像他往常去地方一样。

姜佩兮如前世一般地在梧桐的树荫下, 见证孩子成长,等待他归来。

只是在不经意间心中生出些惋惜, 他们前世那段山下偷闲的时光, 今生无法复刻了。

姜佩兮觉得, 他们在百兽园分开之时, 她的态度应该已经明确。

她不在乎他是何种出身。

她会等他回来。

但姜佩兮怎么也没想到,她没等来人,只等来了和离书。

于宁安丢失的和离书,周朔重新写了一封。

看到这封由周三转交的和离书时,姜佩兮瞬间想到曾被她讥讽没出息的周氏子弟。

和离书的字她很眼熟,是周朔亲笔。

他们周氏没一个有出息的。

姜佩兮气地发笑, “他人呢, 和离书他不能自己给我?还要别人转交?”

周三一脸郁结,犹豫好半晌才说:“这是半月前, 从东菏寄过来的。”

“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怒意使她不能维持矜傲,姜佩兮把信折进手心, “他还在东菏是不是?我现在去见他。”

“不在。他不在东菏。”

“为着躲我, 他又跑哪去了?”

“我们也不知道, 目前在找。”

“找?”姜佩兮皱眉看向周三。

“建兴刚刚收到来自东菏的消息,三日前子辕为救人, 被水冲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姜佩兮怔住, “下落不明?”

理解周三话里的意思后,她握紧手里的和离书,“那为什么这封信在半个月前……”

周三叹了口气,“半个月前东菏便已发生好几次暴动,情况很不乐观。子辕那时就觉得,他回不来了。他便托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在他出事之后。”

姜佩兮立刻明白了周朔这么做的缘由,垂眸看向被她攥得一团糟的和离书。

“毕竟和离后,不会耽误你再婚配。”

周三转述族弟的意思,“子辕说他很抱歉,耽误你这么久。骗你的事,是他不对,希望你能原谅他。”

“他这些年攒下的俸禄和私产,都在书房的书架上,不难找。你把地契和账本直接拿走就行,他做了很清楚的账,随便交给一个账房都能看懂。”

“善儿留在建兴就好,周氏会照拂他,你不用挂心。”

“他已经给主君写过信,等佩兮你成婚的时候,周氏会送上贺礼。只是他不能去送亲了,希望你见谅。”

这些字句出来后,姜佩兮差点于人前失态。

毋庸置疑,这些话定然出于周朔之口,和她手里这封和离书一样。

周朔记得她说的每句话,哪怕是那些故意呛他的气话。

[我日后再嫁,定是要邀请你的,不知司簿到时候可愿送我出嫁?]

这句她当时情绪上头的气话,就这么被他记进心里。

被他当成一回事,如此郑重其事地作为死后托付。

将手里皱成一团的和离书展开,姜佩兮扯平折痕。

他的字再度展现在眼前,一笔一划极尽工整。世上大概少有像他这样,喜好写古碑体的人了。

姜佩兮忍泪看他的字迹,“他是真听不懂人话。”

就记得她那些气话,可她说会等他回来,他怎么就一点不当回事呢?

姜佩兮想把和离书撕了。

她才不要他这样周全的顾量,才不会按着他的预设,丢下孩子,离开建兴,再与他人成婚。

她才不稀罕他们周氏的贺礼。

她该把这破东西撕毁,以证明自己从未有过另嫁的念头。

但看着信封上的字,姜佩兮下不了手。

她怕,这真是周朔留在此间的最后痕迹。

还是再见到他。

等见到他后,再把这封和离书摔到他身上,再痛骂他听不懂人话,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对,等见到他后,她发火才有用,他下次才不敢。撕掉和离书不急在一时。姜佩兮宽慰自己。

“人,你们找得怎么样了?”

“在找,只是一点踪迹都没有。”

“我们一起找。我现在去东菏,善儿就劳烦县公与秦夫人帮我照料些。”

周三有些愣神,“你去东菏?”

“是,我现在就过去。”

见对方起身,周三连忙劝阻:“你不能去,东菏已都是暴民。他们不管来者是谁,一律劫掠。”

姜佩兮做出决定,“没事。我会带足保护我的侍从,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不是添不添麻烦,而是东菏很危险。子辕最怕的就是你身处险境。他生前写给我的信,无一不拜托我照料你……”

“他没死。”

姜佩兮的声音猛然抬高,她看向懵然的周三,一字一顿道,“他没死,你不可以用‘生前’来说他。”

周三自知话说快了,脸上灿灿,却还是提醒眼前情绪波动的人:“佩兮,我知道你难以接受。”

“但子辕被水冲走时,已受了重伤。那边沿着水道往下寻了几百里,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重伤?他为什么会重伤,就算有暴动,难道没有人护卫他吗?”姜佩兮皱起眉。

周三并不回答对方的质问,而是再次添加族弟必然死亡的因素,“暴民蜂起,他以重伤的代价突围。在回府署的路上,他见到有人落水,主动跳下去救人。”

“佩兮,他是主动跳进水中的。”他重复道。

姜佩兮对上周三的目光:“所以呢?”

他不由叹息:“重伤的情况下,他却跳入激流的水中。建兴这边已经觉得,子辕是主动求死。”

听到他们这样荒唐的判定,姜佩兮不可置信。

“他是什么性子你们不知道吗?他就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救人,怎么会和求死搭上关系呢?”

周三沉吟不答。

真的会有人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人吗?

他的沉默让姜佩兮心凉,她很快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你们……是放弃找他了吗?”

周三摇头否认,“还没有,主君不会放弃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会允许子辕就这么消失。”

周兴月的坚持让姜佩兮松了口气。

只要周氏的主君不松口,底下人就会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他会被找到,他会回来的。姜佩兮告诉自己。

见到他后,她得跟他讲明规矩:不许不告而别,不许不把自己当回事,不许再把她托付给别人。

姜佩兮看向周三:“我去东菏不方便带上善儿,还请县公帮我照拂些孩子。”

他们夫妻真是越来越像了。周三想。

一个两个的,都把人托付给他。

此刻他不由叹息,“可以,善儿安心交给我。但佩兮,你要提前做好心里准备。”

姜佩兮抿唇看向眼前神色无奈的谦和世家贵子。

朝成县公周朦。他出身优渥,风评好到跟建兴格格不入,是周氏里难得的不被其他世家讥讽的子弟。

姜佩兮肃身向他作礼,“多谢县公帮我照料善儿,等我和子辕回来,再登门致谢。”

周三连忙侧身避开这一拜,“佩兮这是折煞我了,你品阶比我高,怎么能向我施礼?”

“这一礼,是我身为母亲的致谢。”

他凝神望着眼前神色诚挚的小姜郡君,想起建兴对她的种种加害,又想起一路倒霉大的族弟。

百种感慨只化为一叹,这对夫妻也真是命途多舛。

“我调些人给你驱使。主君调盈之去东菏的诏令已经发出,想来等你到东菏,他也应该就任了。”

周三关照这位即将离开世家庇护的女子,“到东菏后,你就留在他那,谁也无法保证暴民会做出什么,你尽量不要单独出行。找子辕的事,你只管催他,他会尽心的。”

姜佩兮颔首:“好。”

本来该在明年秋日才被调回建兴的周七,如今的调任比前世早了一年多。

今生的局势已和前世裂开了不小的缝隙。

姜佩兮心中升起忧虑,她那些有关前世的预知能在今生应验吗?

周三分了五百私兵护送姜佩兮去东菏。

这直接省下了她从庄户里调来自己死士,再从建兴启程的时间。

携着周氏兵士的姜佩兮踏上了往东菏的路。

在离开建兴的路上,映入姜佩兮眼帘的仍旧是太平盛世。以至于她很难想象东菏的灾祸,究竟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而随着建兴渐远,水患灾地愈近。

姜佩兮看到了流民,衣不蔽体,面黄肌瘦。

周三的担忧确实没错,世家掌控外地方的灾民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抵达东菏前三天的路途中,姜佩兮遭遇了八次袭击抢掠。

刘恩不止一次劝她,放弃去东菏,返回建兴或江陵。

奈何姜佩兮心意已决。

在第一次遭到抢掠后,姜佩兮看着满身是血的刘恩,“他们是灾民,我们击退他们也就罢了。为什么你要追着他们……杀?”

“受灾,不是他们蔑视世家的理由。”

姜佩兮不理解:“他们或许不知道我们来自世家。”

刘恩看向她,神色冷漠:“知道,他们都知道。就是他们知道您来自世家,所以才对您下手。”

“他们讨厌世家。”

“是的。”刘恩说。

姜佩兮想不通:“为什么,世家不是一直在救他们吗?”

“东菏的水患,三分是天灾,七分是人祸。”

意识到世家在这场劫难中,扮演着什么角色的姜佩兮沉默了很久。

随后在当晚便给阿青写了信,要求她把各个庄户里积余的粮食整理出来,送往东菏。

东菏并不是她的属地,此地的百姓也并非她的生民。

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责任与愧疚,驱使她做些什么,以减轻良心上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