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些不好意思, 姜佩兮不知道前世周朔为什么给孩子定名为“善”。

世家取名排字辈。姜佩兮本名姜璃,姐姐姜琉,她们姜氏这辈从“玉”。

周朔这一辈从“月”, 朝成县公周朦,朝定县公周朓, 朝端县君周胭。

不过世家人口多,这些有“玉”有“月”的字当然是不够分的。

故而只有亲近主家的旁支才能用单字, 远支就只能取双字为名。

某种程度上来说, 孩子取名得靠点实力, 还得添些运气。

万一他们喜欢的字已经被用了, 或者已被谁家圈定了日后准备用的,前者只能放弃,后者就要拼一把在主家心中的地位。

前世周朔问她给孩子取什么名的时候,姜佩兮没觉得凭周朔能预先想好一个字,再到他们族里去争。

本着不给他任何压力的原则,姜佩兮说:“你到时候看那个字顺眼, 就选哪个。”

周善的名字, 就是这么糊里糊涂被定下的。

姜佩兮已经习惯了叫孩子这个名字,便做不到还像上辈子那般无所谓地让周朔去族里随意挑个顺眼的。

于是此刻周朔再和她商量孩子该叫什么的时候, 姜佩兮毫不犹豫选定了“善”。

她似乎笃定周朔会把事情办成。选定字后,姜佩兮问周朔什么时候去建兴。

周朔抱着孩子, 有些茫然:“为什么去建兴?”

“你不回族里商定吗?”

“我写封信回去就行。”他的口气很笃定。

不妙, 姜佩兮立刻意识到。

他这么肯定, 毫不担心没法从族里拿到这个字。那莫非当初孩子的名字,是他自己想好的?

“善, 这个字好吗?”姜佩兮问他。

“好。”

“好在哪?”她向今生的丈夫询问前世的他,给孩子取“善”为名的理由。

周朔沉默半晌, “《说文》有言:善,吉也。”

那为什么他不给孩子取名“周吉”?

姜佩兮默默想,直接叫岂不更吉?

周朔在为她选定的字寻找理由,像是拿着答案解释试题这么问的理由。

可惜后者的添注,无论编出多少美好的寓意,也终究寻不到当初的本心。

没拘泥于此,她潦草地将这种隐微的遗憾揭过。姜佩兮俯身亲吻襁褓中的孩子,他很好。

她的家是团圆的,完整的。

襁褓中的孩子总是麻烦的。因未亲手照料过婴儿时期的善儿,姜佩兮顺理成章地忘记了婴儿有多么闹腾。

善儿很黏她,明明还没到认人的时候。

孩子夜里本是交由嬷嬷和乳母照看,但他每每半夜醒后就啼哭不止,哭得嗓子哑了都哄不好。

但放到姜佩兮身边,由她握住孩子的手,再哼两句歌谣后,善儿就能止住哭。

开始还觉得是偶然,次数多了后,嬷嬷们已学会向她求助。

一来二去,为省些麻烦,孩子夜里就也放在姜佩兮身边。

孩子夜里哼唧的时候,多是饿了。

周朔起身把他抱出去,交给乳母,等喂好了再抱回来。

偶尔善儿也会不知耍什么脾气,大半夜吵嚷起来,姜佩兮哄不住,还被他哭得头疼。

周朔就把孩子抱出去哄,让她能清静些。

对于夜里还把婴儿放在身边,常夫人很不赞同。开始时,她劝诫周司簿,表明孩子会影响姜夫人修养。

从前很有主意,说一不二的周司簿无奈看向她:“常夫人帮我劝劝吧,我不敢劝。”

常夫人明白了窾要,转而劝姜夫人。

但姜夫人态度犹豫,言语支吾,最终只似叹非叹道:“还不知道我能陪他多久呢。”

常夫人不懂她的愁绪:“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姜佩兮笑了笑没接话。

知道姜夫人已做了主,常夫人也不好再多说,只告诫她:“孩子亲近夫人,夫人疼惜归疼惜,但千万别自己上手抱。不然把孩子惯狠了,往后孩子只肯要夫人抱,夫人的身子可受不住。”

姜佩兮颔首应下。

常夫人又道:“夫人这往后半年,能不劳动就不劳动,万一累着手,伤着腰,落下的是一辈子病根。”

“孩子就让司簿抱给您看看,放在身边逗逗就好。夫人可记好了,等到开岁后才能抱孩子。”

说着,常夫人看向在一旁哄孩子的周朔,“司簿也要记得,这下半年都别让姜夫人操劳。”

周朔展示出他恭顺的一面:“是。”

姜佩兮听着犹疑,等半年才能抱?

她前世只被关照月子里不能劳累,但整个后半年周朔都没让她抱过孩子,哭了闹了都是他去哄去抱。

等开年后,周朔再次被派去地方办事,离开了建兴。

孩子已经六个月的姜佩兮,第一次学习该怎么抱孩子。

此刻她听常夫人这么说,不由怀疑,难道这就是周朔辞任半年,拒绝调任的原因?

姜佩兮悄声问:“真的吗?”

“自然不是。”常夫人压低声音。

这姜佩兮就不懂了,那为什么她要说那些话?

常夫人抿唇笑了笑,瞟一眼抱着孩子走动的周朔,低声道:“不多折腾折腾他,让他受点罪,他就不会多喜欢孩子。父亲可不像母亲,孩子生下来就会喜欢的。”

姜佩兮听着不由失笑。

别人家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周朔是很爱惜孩子的。

除开他去地方的时间,只要他在建兴,孩子的衣食学问无不尽心。

至于善儿的一些调皮捣蛋,他也总是耐心地以德服人。

他对善儿是慈爱与纵容。

在姜佩兮恼怒于孩子的顽劣时,他总是说:“不要紧,我们慢慢讲道理,左不过他还有我们庇护。”

但是这些也不必告诉常夫人,姜佩兮便只笑。

她看向抱着孩子的丈夫,他抱孩子的姿势已很熟练,现在他已经能独自把孩子哄睡着,而不用劳动她。

外头的光将枝叶繁茂槐树的影子投在纱窗上,斑驳零散的光晕落在周朔身上,是满身的静逸悠然。

周朔从未想过此生会有子嗣,也从未想过他的人生里会有这样静好的时光。

等孩子睡熟后,他才把孩子放到妻子身边。

正好到了常忆和吉祥下课的时间,常夫人起身告辞。

周朔送她出去。

这位常氏主妇,周朔对她敬重为多。

如今她有照看自己妻子的恩情在先,他更是感激。

走到屋外,常夫人看向他,关照道:“姜夫人还在月子里,司簿凡事多细心些,切莫让夫人操劳。女人很多病都是月子里害的,月子里伤了身,日后怎么治都养不好。”

“是,我会留心的。”

周朔欠身向常夫人道谢,他完全展示出对长辈的尊敬与恭顺。

过于谦和有礼的姿态,让常夫人不由忘却他们之间的隔阂。

带着惋惜的心情,她看向眼前谦恭的晚辈:“其实,我很敬佩你母亲。她真的很有勇气,很有胆量。”

他垂着眸,神色淡漠。

见周司簿没有恼怒的倾向,常夫人便继续道:“我听说,你幼时的境况很艰难。但无法否认,当初周夫人生下你,不顾一切带你离开常氏。那时的她,是爱护你的。”

他仍旧静默,像个木桩子。

“恪儿,其实你父亲也……”

“常夫人。”一直沉默的周司簿冷不丁开口,他语气中的冷意冻住常夫人所有的侥幸。

黢黑幽深的眸色褪去刻意伪装的温和,显出其本性的阴鸷。

他脸上仍挂着浅淡的笑,只是那笑和平日的亲切全然背离,甚至让人心底发寒。

“你这是在挑衅我,还是在挑衅周氏?”

是质问。冷漠倨傲。

常夫人迅速将自己从长辈的身份里拽出,她欠身行礼:“常氏冒犯,还请司簿息怒。”

“娄县常氏,连临沅一脉的怒火都无法承担。而你,却敢质疑建兴。常夫人,太要了巧,往往会满盘皆输。”

常夫人低下头,姿态谦卑,“常氏受教。”

周朔最后扫了眼常夫人,漠然转身。

周朔本以为,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将不会再有人提起。

可当他进到内室,将要掀开帘帐时,他听到妻子的声音:“那个常恪现如今在哪里呢?”

周朔送常夫人出去后,寇嬷嬷进屋给姜佩兮送药膳。

姜佩兮对常氏有些好奇,常二和小常妹妹都在这里了,娄县那个长子呢?

她搅着药膳,看向阅历丰富的寇嬷嬷,问道:“你们常氏,是不是有位长公子?常夫人这么疼爱儿女,怎么也没提过他?”

寇嬷嬷一嘻,隐秘事总易让人打开话匣,“我们夫人就一对儿女。那个长子,非我们夫人所出。”

姜佩兮诧异看向寇嬷嬷,“那他是……”

“我们长公子单名恪,是我们家主原来的夫人生的。”

“原来的夫人?”姜佩兮越听越糊涂。

“是咯。我们家主原来的夫人,是周氏女,后来和离了。然后我们夫人才嫁进娄县。”

“为什么会和离?”

“那周氏是个相当凶悍的女人,厉害得狠,没人能欺负了她去。当初我们老家主不过说了两句她,您猜她就怎么了?”寇嬷嬷语气激昂,听得人心口发紧。

“她就怎么了?”姜佩兮问。

“她唰地一下抽出长剑,对着我们老家主就捅了上去。可怜我们老家主,一把年纪,差点被儿媳妇捅死。”一边说,寇嬷嬷一边比划动作。

“什么?”姜佩兮不可置信。

世家女虽不用和民间女子一般敬奉公婆,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抽剑捅公爹啊?

“然后呢?常氏是因为这件事,才闹到和离的吗?”

寇嬷嬷不赞同摇头,一副姜佩兮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怎么会?那可是周氏的女郎,我们这种小家子,哪敢和她闹?”

姜佩兮怔愣半晌,“这么大的事,难道就当没发生过?”

“当然不是。捅完人后,周氏就回娘家了。我们常氏怎么请,她都不肯回来。最后还是用担架把我们老家主抬到她家里,跟她娘家父兄致了歉,才把人求回来。”

姜佩兮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也太荒唐。”

“哪里荒唐?”

“她伤了人,好歹也算长辈。就、就这么当没发生过?公道何在?”

寇嬷嬷嗤笑一声,她感慨眼前这位夫人的天真无知,“那可是周氏。谁敢和周氏论公道?”

姜佩兮不禁皱起眉:“然后呢,最后是因什么和离的?”

“周夫人看不上我们娄县,不肯待在那儿。闹着和离的。”

姜佩兮只觉得荒诞,最后她随口问道:“那个常恪现如今在哪里呢?”

寇嬷嬷正欲回答,却被帘帐后的声音截住。

“死了。”

姜佩兮看向声源处,周朔走了进来。

他神色从容,脸上是亲和的笑意,“死了很多年了。”

周朔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卑劣与虚伪。

和娄县的常主君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