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的夏日, 蝉鸣聒噪。

姜佩兮冬日怕冷,夏日怕热,如今宅邸各处屋舍都供上了冰。

寇嬷嬷作为管家嬷嬷试图劝阻主人家这样奢侈的行径。

奈何东家并不当回事:“一点冰, 也算不得奢靡。夫人怕热,一切以她舒适为要。”

寇嬷嬷解释她的理由:“只在夫人常待的几个屋子里供冰也够了, 何必间间屋子都供上?用不上,也太浪费了些。”

东家只笑了笑:“你们当差也辛苦, 屋子里的冰也能给你们纳凉, 如何算是浪费呢?”

寇嬷嬷愣了好一会, 才欠身谢恩:“东家仁善。”

他们正说着话, 房门被叩响。

紧接着便是几个小厮捧着高高的账本进来,随后迈进门槛的是被阿商小心搀扶的姜佩兮。

看到妻子,周朔立刻站起身,他看了眼外头的太阳,“这么大的日头,怎么还出来?有事吩咐我就好, 何必亲自出来。”

他接过妻子手里的团扇, 给她扇风。

她鬓角的碎发沾了汗,贴在鬓边。

见周朔又是拿绢帕给她擦汗, 又是给她摇扇子。

姜佩兮被他弄得不好意思,笑着避开, “哪这么金贵?”

她指了指小厮放进来的账本, 对周朔道:“这些账本是今年的新账, 我让阿青派人送过来的。你帮我对账吧,我实在懒得看这些。”

“好。”周朔颔首应下。

姜佩兮在靠近冰盆的位置坐下, 看向周朔:“徐夫人约我明日去平慈寺参加法会,你去不去?”

周朔还没有回答, 一旁的寇嬷嬷先开口了:“这么热的天,夫人您身子又重,何苦折腾呢?”

“徐夫人和我说,平慈寺这次法会请了一位得道高僧,想来听高僧讲经怎么也会有些体悟。”姜佩兮看向寇嬷嬷。

佛道两派在世家里各有信徒,姜佩兮的母亲姜王夫人便是虔诚的佛门信徒,而阳翟的裴主君则一心一意崇尚黄老之术。

但不论是佛还是道,姜佩兮都不信。她觉得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是人心作祟。

但上辈子,她曾在佛前祈愿。

“我待会准备车马,还有明天听经要用的东西。”周朔看着她,神情认真,“佩兮有什么想带的吗?”

姜佩兮抬眼看向身前的人,往昔涌上心头。

天翮六年,她跪在古佛前,周遭是嘈杂的经文禅语。

她俯身叩首,祈求身处高位神佛,保佑自己的丈夫——平安如意,长命百岁。

痴痴傻傻的行径。

姜佩兮每每回想起都觉得丢人。

“但我明天不得空,不能陪你一起去。娄县常氏明天要过来,我先前已经和他们约好了时间,不好失信。”

他很恭谦,试探着给她提出可行的意见,“我让人跟寺里的住持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准备一间禅房来休息,再让几个侍从跟着你,好不好?”

姜佩兮笑了笑,“好。”

周朔抬手让屋子里的仆婢退下。

看到欲言又止的寇嬷嬷,他摇了摇头。

屋子空寂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周朔弯下腰,侧首看妻子的神情:“不高兴了?”

姜佩兮避开他的呼吸,夺过他手上的团扇,挡到自己的面前,“哪有?”

他伸手捏住扇柄使扇面侧开角度,看到妻子的神情。

“哪里没有?”他的语气有些叹息,指腹触碰她下垂的唇角,“都不肯看我了。”

姜佩兮并不需要他的陪伴。只是一场法会,来去最多一天时间。

她垂下眸,抿了抿唇。

这样短暂的分别,对于曾经和周朔大半年不通音信的姜佩兮来说,根本算不上分开。

但她没想到周朔会拒绝她。

于是此刻那点微弱的不甘心忽然涌上心头,挤占她的矜傲,那些抱怨的话被咕囔着说出:“也不知道是谁说要一直陪我。”

周朔一怔,妻子面上并无怒色,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她只是垂眸避开他的触碰,显出几分倔强。

“我们明天一起去。”

妻子垂下的眸子这才抬眼看向他,清透的眸中隐有雾色,像是春山雨后的傍晚。

周朔俯下身,指腹蹭过她的眼角,终而落在她的耳旁,将她散在鬓边的碎发顺到耳后。

“是我不好。我忘记了我的誓言,抱歉,以后不会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法会,常氏那边让他们改天再过来。”

姜佩兮静静看着周朔,他的神色已染上愧疚,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

他用不着这样,姜佩兮想。

她不需要他这样。

弄得似乎她在无理取闹,而迫使眼前人做出谦让一样。他明明就不想去法会,只是怕她不高兴才答应一起去。

姜佩兮记得,周朔说过,他不信神佛。

前世在佛前祈愿的时候,她得知周朔不信这些。

但她仍旧固执地求了。

固执地把自己所期望的,托付给他所不相信的神明。

她好像变得很不讲道理,姜佩兮忽然意识到。

无论周朔是否陪自己去法会,她都不会高兴了。

姜佩兮抿起唇,弯出笑,使自己神态放松:“不用了,徐夫人和我一起,我们作伴正好。你都和常氏约好日子了,怎么好临时变卦?做你要做的事情吧,不用顾及我。”

周朔皱起眉,他握住了妻子的手腕,顺着牵她的手,把她的手包进自己的手心。

他半跪及地,抬头仰视妻子:“我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姜佩兮摇头,“没有,你别多想。”

“我没料到和常氏约定的日子和法会撞上。你要去法会,我自然和你一起去。我刚才说错话了,别生气,好不好?”

伪装的面具在谦让纵容的话语下碎裂剥落,姜佩兮面上牵出的假笑终于褪去。

“我说,不用。”

她的怒意多像冰火,寒凉地使人望而生畏。

舒淡冷清的眉眼一旦褪去笑意,冷艳的面容便显出高高在上的孤矜高傲。

不可亲近,不敢亲近。

于周朔而言,妻子这样的神情转变他已很熟悉。

倘若他再试图说什么,那么她冷淡的眼中将溢出厌恶。

然而他还是选择鼓起勇气,“我想和你一起去。”

“可是我不想。”满载凉意的声线,剔透清浅的眸色像檐下的冰霜,倦怠与厌烦一齐裹着微不可见的戾气倾涌而出。

他想说的话哽在嗓子眼。静默一瞬,周朔很快整理好情绪,他放缓了声音:“好。我会安排好明日的行程。佩兮明早想什么时候动身?”

“卯时。”

“那么早?不用过早膳再去吗?”

“不。”

“好。”周朔站起身,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一派恭敬,“我先去安排,可能不太周到,佩兮有想带的东西就让阿商和我说。”

平慈寺法会的相关内容很快送到了周朔手里,是常氏送来的消息。

平慈寺这次请来的高僧法号为三相,他曾在阳翟布道讲经,道行颇深,也很受信徒敬重。

只是如今裴主君一心向道,阳翟也就没有他们佛家的容身之处了。

比起这位法师来自何地,周朔更加关心明天妻子的行程能否顺遂。

他给常氏写了信,罗列出需要他们在平慈寺打点的地方。

尽管请辞信已经被递往建兴,但周氏并没有与他断了联系。他仍旧能差遣周氏的仆役,可周朔不想再和建兴有交集。

他的想法很简单,等时日久了,建兴的主君就会忘了他这么个人。

他又不是虔诚的忠仆,也没有滔天的本事,主家很快就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用的工具。

傀儡而已,建兴多的是。

周朔对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没什么兴趣,倒是翻了翻明日三相法师要讲的经书。

晚膳的时候,姜佩兮没出现。

寇嬷嬷惆怅地禀告东家,夫人没有胃口,不来用膳了。她很为这位夫人忧心,夫人的气性也太大了些。

且不说她现在身子重,不适宜凑热闹。就是当下为着东家不陪她去那什么法会,便甩脸子连饭都不肯吃了。

哪个男人能纵着这样的脾气?

听到她的禀告后,东家在位置上坐了好一会。

寇嬷嬷提心吊胆地为夫人辩护:“天热,许是夫人下午中了些暑气,现在没胃口也是正常。”

“请大夫来。”东家站起身。

寇嬷嬷心头一跳:“暑气罢了,让夫人歇歇就好,请大夫也就那么回事。”

东家看向她,有些叹息:“夫人是心情不好,还是真的不舒服?”

寇嬷嬷低下头,没敢回话。

“煮些绿豆汤,再弄些点心,不要弄得太甜。待会送到屋子里去。”东家这么吩咐。

周朔进到内室,看到妻子卧在**,背对着外面。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拉她露在外面的手,“睡了吗?”

她的手被他拉住,纤细的手指被握紧掌心。

她没理他。

周朔便弯下腰,靠近她:“不吃晚膳怎么行?好歹吃一口再睡,我让人煮了绿豆汤,少喝几口好不好?”

姜佩兮抽回自己的手,她现在不想理他。

安静了几息,她的手再次被周朔拉住,他的气息笼罩了她的呼吸,“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憋着气多伤身子?”

姜佩兮一手被周朔拉着,她就用另一只手去打他,打他拉住自己的手。

打了还不够,她又拧了一把。

手背很快出现红痕。

周朔始终没说话,他任凭她作弄他。

姜佩兮没忍住转身看他。他很安静地看着自己,神色从容,黑沉的眸子中没有任何不满。

打过了人,现在就该骂了。

姜佩兮试图寻找他纵容的底线,她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该用什么来骂他,最终只憋了三个字:

“糊涂虫。”

“你这个糊涂虫。”姜佩兮又重复了一遍。

周朔颔首应下,他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松:“我不好。下次我机灵些,这次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妻子看着他不说话。

周朔便担心起自己的冒犯,于是又试探着开口商量:“不是不能生气,但先用膳呢?等吃饱了再教训我,好不好?”

他用的是“教训”这个词。

这个词往往出现在尊者对卑者,或者长者对幼者的关系上。

毫无疑问,在周朔的认知里:她是尊者。

假若周朔拒绝陪她一起去法会,让姜佩兮的不满起了点火星。那么紧接着他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便彻底点燃了她。

他越是小心谨慎,越是知礼谦和,便越让姜佩兮恼火。

他们是夫妻,他在这干什么?

拿出那套对着尊驾贵客的礼仪,他想干什么?

“你怕我,你在怕什么?”她问他。

周朔微愣,他看到了妻子面上的冷意,再次试图辩解:“没、不……我只是怕你不高兴,怕你受委屈。”

怕你后悔,后悔和他一起离开世家,到这样荒僻的地方,远离了自己的血亲与本该享有的尊荣。

怕你在日积月累的失望中,最终后悔遇见他。

后悔遇到他这样一个,

平俗无趣且毫无所长的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