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信纸在葱白纤瘦的指尖翻转, 几下后,那张朴素的信纸被折成精致小巧的河灯。
姜佩兮将花灯递到小女孩手上,察觉到她惊奇的目光, 不由笑道:“这就是河灯,中间再放截蜡烛, 就可以放进河里顺着水流飘走,许愿的话就在里面放张小纸条。”
“愿望会实现吗?”
“不过讨个喜, 哪那么容易顺心如意。”
“那你们为什么要弄这个河灯?”
“好看呀, 上巳节的时候街道上点着灯, 河道里也飘着大片的河灯。不管是在街上, 还是在船上,都可以看到灯,一眼过去,非常漂亮。”
女孩目光有些迷惑:“船是什么?”
姜佩兮愣了愣,意识到对这个从未离开戈壁的女孩来说,解释船只有些麻烦。
她试图用最常见的东西去类比:“就是……小房子, 但可以浮在水面上, 可以在那里面宴饮会客,也可以作诗品茶。”
女孩很惊奇:“为什么房子可以浮在水上?有那么多的水吗?”
“有的, 往南就有很多河道,南边直接就是水乡了。甚至那边的人出行, 都是走水路。”
“那他们是不是从不缺水?不用跑很远的地方取水?”
“是的, 一般是的。”
“河道有多大呀?”懵懂稚嫩的眸子清澈透亮。
姜佩兮被她纯净的目光看得愧疚, 这些对她来说习以为常的所见,却是这个苦寒之地女孩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场景:“有窄的, 也有宽的,窄的就一个人张开手那样, 宽的……很宽。”
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向这个小姑娘,形容宽阔得足以几十艘货船并行的河道。
“比这个屋子大吗?”
“比这个屋子大,比这个村落都大。”
小女孩倒吸了口气:“那么大?那会淹死人吗?”
“当然会,靠近水边要小心,掉下去很难上来。”
“那还是宁安好,去哪都不用小心。”
“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吗?”姜佩兮问她。
小女孩低下头想了想,半晌摇头道:“我不认路,也没有地方可去。”
“不需要认路,你可以跟别人走。救你的那个姨姨,她想带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和她走吗?”
“她可以带我去见比村落还大的河道吗?”
姜佩兮略略一顿,阿娜莎未必有这个时间,王柏又死倔着蹲在宛城。
她忽然想到王柏和阿娜莎上辈子的结局,顿时意识到不能让小姑娘跟阿娜莎走。
小姑娘老实待在宁安,说不准还能顺遂长大,跟他们去宁安,可就没几年能活了。
“你要不跟我走?我家有大河道,我带你去看。我们还可以住在河道边。”
“村落那么大的河道?”
“比村落还大。”姜佩兮耐心回答。
她上辈子就善儿一个孩子,这辈子不出意外也就这一个。
如今看到这样乖巧的女孩,她动了收养的心思。她想带这个女孩离开物资贫乏的戈壁,而且两个孩子在一起也能做伴。
“那……”女孩正准备回答,一抬头看见门口进来个人,再仔细一看,竟然是她阿爹口中的“贵人”。
察觉女孩的视线望向身后,姜佩兮转头看去。
他身姿端正,仪态卓越,一身素简的黑袍,不见半点装饰。
稍稍宽松的袖摆被银制臂鞲收束,姜佩兮很少看到他带臂鞲。
明亮的烛火照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姜佩兮站起身,被她惦念着安危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却让她有些无措。
就在姜佩兮觉得氛围就要这样尴尬下去的时候,门口的人突然大步上前。
他步子迈得很大,袍角凌乱,已没什么礼节可言。
等她被拉进周朔怀里,紧紧抱住,臂鞲抵着她的背,姜佩兮感觉到细微的疼痛时,她才反应过来周朔的不对劲。
现在才哪到哪?她都还没为周朔失去理智呢,他怎么可能会这样抱她?
“你怎么……”
“你没事、你没事,你很安全……”
他声音很低,但足够姜佩兮听见。
周朔低着头,他的唇贴着她的耳畔,热气扫过耳廓,传到心里一阵阵酥麻。
他没别的话,就那几个字重复念叨,抱她抱得很紧。
姜佩兮知道周朔的性子,如果她此刻反抗,周朔一定会松开,然后向她道歉,说自己失礼。
他们很快就会和离,等宁安的事了结,大概率他们从此再不会相见。
即将和离的夫妻,不该在分别前弄出什么羁绊。
所以,推开他是姜佩兮当下最该做的。
她闭上眼,手慢慢抬起,只要狠心这一下,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周朔。
反正他也不在乎她,反正她就是一个不可得罪的贵客。
越来越多的理由,催促姜佩兮推开紧紧抱住自己的人。
在理智的不断催促下,她的手搭到他的背上。
“我没事,别担心。”
她笨拙地模仿周朔安抚她的样子,手顺着他的背脊轻抚。
周朔身体一僵,她的回抱拽出陷在惊惶中的他。
因在屋子里,她就穿着简单的衣裙,也没盘发,大半的青丝散在肩上,披在背上。
微凉的长发缠在指尖,绕在心头,他声色低缓:“我回去……我找不到你,怎么也找不到,那边状况很糟。”
“我怕……我怕你再被劫持,怕你出事……”
怕她受到伤害,怕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姜佩兮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搭在他脊背上的手一顿。
愣神半晌,她微不可见地一叹,“我没事,匪盗来的时候,我被保护地很好,后来又被送到这儿,我一直很安全。”
周朔大概是怕她出事后,建兴被江陵责难,毕竟现在她名义上还是周氏的夫人。
她身上淡雅的莞香沁入心肺,盖过心口萦绕的血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松弛。
周朔却不受控制地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若说看到宁安的废墟后,他是时刻被焦虑与恐惧胁迫。
那么此刻则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蔓延在骨血里的后怕。
“吉祥,去请大夫。”姜佩兮偏过头,看向旁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女孩。
周朔连忙松开手,他仔细看着身形单薄的妻子,焦虑裹着字词混乱蹦出,“哪不舒服?伤着了?还是哪里难受吗?”
姜佩兮打断他:“是你受伤了。”
她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虽然不重,但有,尤其是越近越明显。
周朔松开了她,姜佩兮转身去拿一旁的药箱。又走到他身边,把药箱放到桌上打开,“坐下,哪受伤了?”
他有些发懵:“没、没受伤。”
姜佩兮不信,她抬眼看他:“真的?你身上血气这么重,你没受伤?”
“我……”
周朔的话被一道清悦的声音打断,她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她让哪个野男人抱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看我不打死他。”
就在姜佩兮迟疑阿娜莎这番话是对谁说的时候,身着劲装的异族女子,牵着小女孩走进室内。
她瞟了眼站在桌边的两个木头,巧然一笑,带上恍悟的语气:“哦,原来是姜妹妹的心上人啊,那没事了。”
周朔被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他连忙否认,牵强扯出礼节上该有的笑意:“王夫人说笑了。”
“说笑?谁和你说笑。”
阿娜莎将目光转向姜佩兮,“姜妹妹,我在说笑吗?”
被点名的姜佩兮一懵,她连忙避开话题:“谁知道你?他身上有伤,先请个大夫过来才是,大夫有空吗?要不我们过去?”
阿娜莎看出她的窘迫,忍着唇边的笑意把话问到底:“怎么,姜妹妹不喜欢他吗?”
“不、当然……”姜佩兮的话卡在嘴里说不出来。
她恼羞地看向阿娜莎,“我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么闲了吗,到处逗人为乐?”
周朔心咯噔一沉,她生气了。
他连忙开口缓解当下气氛:“郡君别气,王夫人不知道我们的情况,也是无心的。”
姜佩兮瞪了眼周朔,她不知道?
她知道得狠呢,她可比你知道的多多了。
“你懂什么?”姜佩兮冷下声音,开口的语气也冲了起来。
她“啪”得一下把药箱合上,又塞到周朔怀里,“自己去找大夫看,别烦我。”
周朔抱着药箱有些发懵,他张嘴想说什么,又很快意识到自己张嘴只会让姜郡君更生气。
他闭紧了嘴。
阿娜莎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带着些看好戏的意味,她拉长调子:“好了,周司簿,姜妹妹都嫌你烦了,别再这碍人眼了。走吧,跟我去看大夫。”
身后逐渐安静下来,最后传来门扉关阖的声音。
姜佩兮松了口气,她张开手心,指间蹭上了红色。
外头的天色早已昏暗,各个门户前挂着灯笼,只能照开一小片黑暗。
阿娜莎把小姑娘送到门口,看她进屋,又和她告别,说“明天见”。
剩下的路,便只有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砂石地上。
不同于周朔的沉闷,阿娜莎脚步轻快,她想起姜妹妹的恼羞成怒便觉得可爱,不由笑出声。
“周司簿,你难道不明白吗?”
周朔看向前方的领路人:“明白什么?”
“姜妹妹喜欢你啊。”
今夜不见月光,漆黑的苍穹顶只点了几颗星。
周朔垂下眸,那双本就幽暗的眸子此刻越发深邃:“王夫人,这并不适宜用来打趣。”
“你这态度真是……”阿娜莎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倒退逆行,“听说你把宁安翻了个底朝天,几次攻袭匪营,连命都不要了,就为了……找个女郎,一个或许姓卢,又或许姓姜的女郎。”
“一接到王氏消息,你就往新阳来了,毫不顾及有诈。甚至告诉你消息的人,连信物都没有。到了新阳,你停都不停直往姜妹妹那去。”
“这些行为……你现在不会告诉我,你不在乎姜妹妹,你不喜欢她吧?”
周朔顿住脚步,脚下砂石发出细碎的声响,远方的风穿过他们彼此间冷凝的氛围。
阿娜莎的长发被风吹得飘摇,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掖着笑意,含着星光,在黑夜里也不能掩其光彩。
“王氏耳目果然众多。”他语气漠然,字词冷硬。
阿娜莎笑了笑,欣然接受他不算夸奖的认可,“是呀,我还知道你和匪徒谈条件,只要他们放人,你就庇护他们离开宁安,躲避周氏的追杀。”
“你这是……叛变吧?”她语气悠悠,带着看好戏的意味,“这要是让建兴知道,你会被处死的吧?”
“姜妹妹秉性纯良,至真至诚,要是她知道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假公济私的小人,竟和那群亡命之徒同流合污。她会怎么看你呢?”
捧着药箱的周朔抬眼看向这个明媚自信的异族女子,他的手微不可见挪了个位置。
“别冲动哦,这儿都是王氏的人,闹起来,你可占不到便宜。”
阿娜莎目光落到他捧药箱的手上,或者说是他手臂的臂鞲上。
那对银制的臂鞲干练简洁,只有几道纹路,她对这很好奇,“你臂鞲里有什么?暗器短针,还是匕首?淬毒了吗?”
“王夫人,你这样嚣张,是不明智的。”他的声音混在夜风里,有些含混不清。
“是吗,可你能怎么办呢?”她心情很好,笑意盈盈,“不管我多嚣张,你也只能忍受不是吗?毕竟,姜妹妹在我手里。”
阿娜莎上前一步,拉近他们的距离,甩出命令的语句:“臂鞲给我。”
手搭到手腕内侧,轻轻一按,坚实的臂鞲松开。周朔很快解下臂鞲,抛给前方的异族女子。
阿娜莎接下这新奇的玩意,展开翻看。
她果然看到一把带鞘的匕首,握住匕首柄稍稍用力,寒光扫过眼睛,锋利的刃口散出逼人的寒意。
匕首被拔出时,悄然无声,这是很好的暗器。
如果匕首上淬了毒,他完全可以对自己一击毙命。
刃口大概率是有毒的,毕竟这是暗器,用上它是生死一线的时候。
哪怕自己活不了,也是能带走一个赚一个。
可他却如此利落地交出武器,保命的武器。
阿娜莎挑了挑眉,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脆,因为——姜妹妹在她手里。
阿娜莎将臂鞲抛回去,落在他捧着的药箱上。
她转身向前行去:“你这些行为足够姜妹妹明白你的心意了,可惜她不知道。”
阿娜莎走了十几步远,发觉身后的人没跟上来,便转头看向停在原地的人。
她的话顺着北风传入周朔的耳内,是粗糙到近乎不加掩饰的诱饵。
“而你,也不知道姜妹妹为你做了什么?真是好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