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不用明确说明是谁。

阿娜莎看着眼前病弱的女郎, 越发不理解她的言行。

她亲口承认过不爱她的丈夫,可现在又担忧那个男人的安危。

太别扭了。

“王柏说温家不会介入世家间的事,你写信求援有有用吗?你也别病急乱投医, 我和王柏都会尽力找他的,再不济周氏总不会不管自己族人, 人总能找到的。”

姜佩兮将最后一个字写完,吹了吹墨迹。

在等墨干时, 她回答了阿娜莎:“我的姑祖母, 曾是温家的主妇。看在这情面上, 温家多少会派些人来。”

阿娜莎为他们的亲缘关系而乍舌, “你们还真是……到处都是亲戚。”

见墨迹已干,姜佩兮将信折好放入信封,又解下颈脖挂的玉佩递给阿娜莎。

“劳烦派人帮我送去新阳郡。”

“行,这你不用管了,养好自己身体才要紧。”

阿娜莎接下信物,叹了口气。晃了晃手中的信封, 她对姜佩兮道, “快回去躺着吧,我去让人给你送信。”

八姓两族, 九洲统共十个大世家,仅姜佩兮一人便能扯上五大家。

她自己出身江陵姜氏, 母亲出自宛城王氏, 外祖母源于上郡姚氏, 祖母出于阳翟裴氏,姑祖母嫁去庐江温家。

她不仅与这五家都有亲缘, 而且都是主家的近亲。

她是毫无疑问的贵胄,是名门里的名门。

以她的出身, 本该成为某个大家的主妇,一生顺遂,高高在上。

阿商给她换了一块又一块冷毛巾,姜佩兮的热直到太阳落下后才褪。她精神好了些,自己吃了晚膳,喝完药又继续昏睡。

她不再发高烧,只是断断续续有些低烧。阿商不放心她,守了一夜。

翌日清晨,阿商又请大夫来给她诊脉。

姜佩兮手上挨了几针,精神好了许多,但清醒于她并无意义,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等待。

窝在被子里,她的手摸上小腹,已经能感受到明晰的凸起。

腹中的孩子即将快速成长,而他的父亲却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姜佩兮忽然想起上辈子韩榆求自己去向周朔说情,放过她的丈夫。

韩榆和周七关系算不上好,他们夫妻年岁相差大,总是多有不和,十句话里九句在拌嘴。

韩榆是家里的独女,上头三个兄长把她捧到了天上,是要月亮不敢用星星糊弄。

她嫁到建兴时,才及笄不久。

她年纪又小,家里又惯,满身的明朗活泼便怎么也盖不住。年纪小,便多少有些骄横,做不来隐忍委屈之事。

周七犯下的罪是谋逆,他对周氏主家不满已久,究极原因是他被逼休弃发妻,另娶韩榆。

谋逆失败后,他对这份怨怒并不隐瞒,韩榆自然也知道了。

但她却一边哭,一边跪下求姜佩兮,求她能向周朔说情,保下周七。

彼时韩榆不过十六,哭起来也不顾仪态,一团孩子气,眼泪鼻涕一齐流下,哭成个花猫。

姜佩兮把她拉起来,给她擦眼泪,私心里她觉得韩榆大可不管周七。

周七觉得被逼娶韩榆丢人,他不认为韩榆是他的妻子,原配发妻高氏才是。

他谋逆失败,成了麻烦。韩榆最明智的选择是立刻与周七和离,回娘家寻求庇护,离建兴远远的。

姜佩兮想劝韩榆走保全她自己的路,但韩榆低着头,手放在小腹上,她固执极了:“可是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这样的借口姜佩兮无法反驳,她只是静静看着韩榆。

掌心下的胎儿静静待在腹中,孩子还没到胎动的时候。

姜佩兮目光迷离,带着些怅惘,韩榆的心态如今她算是又体会了一遍。

“姜妹妹,这个小丫头先放你这。”

姜佩兮的回忆被打断,她起身看向阿娜莎,只见她牵了个及腰的女孩进来。

深棕的袄子上打着补丁,女孩缩在不合身的袄子里,仿佛很害怕。

阿商给姜佩兮披上外衣,又在她背后垫了靠枕,让她能舒服些。

“这是怎么了?”随着距离的拉近,姜佩兮看到女孩脸上的伤痕。黄瘦的脸颊高高肿着,像是巴掌印。

阿娜莎把女孩按着坐下,说出来的话没好气:“她那个没用的爹打的。”

“她做什么了,为什么要打她?”

阿娜莎拿过药箱,坐到女孩身边,拽出女孩缩在衣袖里的手给她处理伤口。

“她能干什么?不过是匪徒来的时候,没保护好弟弟。就那情况,她能自己活下来都是命大,还保护弟弟?她那个爹也真能说得出口。”

女孩安静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一言不发,任凭阿娜莎给她上药包扎。也不哭闹,也不说疼,这乖巧和顺的样子让姜佩兮心头一痛。

“留在我这吧。阿商,早上的点心还有吗?拿给她吃。”

“也只能放你这,她爹是什么里宰,架子大得狠。”给伤口上好药,阿娜莎又给女孩缠纱布。

“我不让他打这个小丫头,他还不依,嚷嚷着他效忠的是周氏,我没资格管他。气死我了,真想给他顿教训,但王柏又拦着我,不让我动手。”

“王柏说,这小丫头在哪都会被她爹逮回去,但送到你这,他爹就不敢来了。你先收留她两日,等过几天我们回宛城,我就把她一起带走。”

女孩的父亲大概是宁安的里宰,只侍奉周氏,不把别的世家放在眼里。

王柏说的没错,一个“孝”字大过天,无论女孩跑到哪里,她父亲都能占着礼法把她捉回去。只有送到周氏夫人这儿,里宰顾及建兴的权威,他才不敢随意闯入抢人。

姜佩兮目光落在那个狼狈的女孩身上,有些心疼,“放我这就行,我会看照她。”

处理完女孩的伤口,阿娜莎将拿出的东西放回药箱,她说起另一件事:“你的信已经送出去了。”

“多谢。”

“我让人送信的时候,王柏看到了。我没瞒他,实话和他说的。”

阿娜莎起身将药箱放回原处,她坐到姜佩兮床沿,“王柏觉得你不该寄那封信,这对你来说很不划算。”

姜佩兮不明白她的意思:“怎么说?”

“现在温家的主家,不是你姑祖母的后嗣,你和他们不是亲戚关系。你写信求援,会欠下很大的人情。”

看着阿娜莎严肃的神情,姜佩兮不由失笑:“多少都是要欠的,不是什么大事。”

“你姐姐同意你这么做吗,她会不会觉得你惹事?她生气怎么办?”

面对阿娜莎抛下的问题,姜佩兮无法回答。

阿姐生气怎么办呢,她又给江陵惹麻烦了。

思及此处,姜佩兮不由苦笑。

前世她为了保护周朔,给江陵惹了很大麻烦。竟不想如今又绕回来了,她又一次为周朔给江陵带来麻烦。

“再说吧,先找到人再说。”

姜佩兮试图将那些问题敷衍过去,同时敷衍掉她那模糊不清的情愫。

但阿娜莎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剔透的眸子盯着她,已决意要探出她的心意:“你夫君可不像你说得那么温和无害。”

姜佩兮愣了愣,下意识想要反驳,她什么时候说周朔温和无害了?

周朔才不温和无害,无害的人可控制不了建兴。

一个远支出身的人能压制那么多旁支,乃至主家,就不可能真的温和无害,温和无害是他的面具更有可能。

姜佩兮想到很多,下一句就要否认阿娜莎错误的理解。但周朔的确是脾气好,品性好,很有德行的君子。

她和他十年的相伴,日积月累的点点滴滴已经让她对他完全信赖。

于是此刻她说出的话完全违背了理智的推测,被情感操控:“他德行很好,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你究竟是喜欢那个侍卫,还是喜欢你夫君?”阿娜莎如愿探到姜佩兮的袒护心意,却越发疑惑。

姜佩兮被这句话问地反应不过来,几乎不可置信:“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喜欢那个侍卫吗?”

“当然不。”她的回答干脆利落,“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和他?”

“你很在乎他,不是吗?不然你对他那么紧张干嘛?”阿娜莎不理解姜佩兮。

“他是效忠我的人,又是我带出来的,我当然得对他负责。”

“就是负责?”阿娜莎有些失望,不经意间嘀咕道,“我还和王柏打赌说你怀的是他的孩子呢……”

姜佩兮震惊地不知说什么是好:“我做不出那种事……”

母亲对她的管教极严,与人**还弄出私生子,姜王夫人知道非得杀了她不可。

她偶尔的叛逆,都在礼教廉耻的范畴下。她绝对做不出在有丈夫的前提下和任何人不清不楚。

“那你就是喜欢你夫君。”阿娜莎撇了撇嘴。

姜佩兮顿住,半晌她摇了摇头,“不。”

“你不喜欢他?那你干嘛费这么大精力找他?”

“我不能不管他……我只想尽力帮一把,能帮就帮。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做不到。”

阿娜莎叹了口气,望着眼前娇花一样的世家女:“喜欢就是喜欢,承认就好,否认又不能让你真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姜佩兮抿着唇。

“好吧,你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阿娜莎觉得自己需要提醒这个世家女郎,在经营一段婚姻时不可或缺的要点,“婚姻是需要爱的,我爱王柏,而更重要的……”

姜佩兮的目光落在阿娜莎的脸上,她在谈及自己丈夫时,神情间满是真挚。

“更重要的是,王柏知道我爱他。”

知道爱,是回应爱的第一步。

在这之后便是爱的纠缠,逐渐紧密,逐渐分不清究竟是谁爱的更多些,他们的爱合成一个整体。

爱情需要回应,没什么比你爱一个人,且那个人知道你爱他而更美好了。

直到阿娜莎离开,姜佩兮仍在出神,她的手放在小腹上感受孕育的胎儿。

她不可控制地想起前世,想起她是如何一步步迷失了心志,是如何心甘情愿地……背弃了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