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的妇人扶着阿商离开屋子, 姜佩兮在门口停下脚步,她看向周朔,“姚氏那边, 我待会写信给姚主君,你帮我寄一下。”

“我来处理就行。”

“这是我惹的麻烦。”姜佩兮皱起眉。

周朔不想看到她不高兴的样子, 便移开视线望向远方,“姚县公在宁安受了委屈, 周氏负责就行。郡君再把江陵牵扯进来, 未免麻烦。”

姜佩兮抿着唇, 无言反驳, 她不该再给阿姐惹麻烦。但她骂的人,却要让周朔兜着,她心里过意不去。

“阿商怎么样了?”周朔问她。

“被踹的地方都青了,大夫说得养一养。”

两人一时静默,周朔不接话,姜佩兮视线下落。

土黄的地面点着几滴红色, 她的视线又上移, 看到周朔垂落的衣袖。

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衣袖被提起一角, 那只血迹斑斑的手便暴露在寒风中。

“怎么回事?”姜佩兮眉头紧皱。

周朔漠然扫了一眼,“不要紧, 过会就好了。”

他将手背到身后, 神态自然地想悄无声息藏起那些不堪。

但眼前的人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硬要拉到光里看个分明。

“什么不要紧?这样还叫不要紧?非得死了才算要紧吗?”

死了也不算要紧, 周朔想。

他看着姜郡君挽起的青丝,看到白皙额下皱着的眉头, 她的神情很不愉悦,脸上带着怒意。

她靠他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周朔往后退了一步,姜佩兮抬头看他。

“避嫌。”他这么解释。

姜佩兮气笑了。

是该避嫌,她在这揪着不放,暧昧不清,可不是耽误人家婚配了?

“周司簿这是看上哪家女郎了?这么快就要避嫌了,她在宁安不成?要不我去给你说媒?保准你抱得美人归。”

姜佩兮笑意盈盈,一副亲切和善的模样。

周朔抽回手,摇头否认:“没有。我不会再娶妻,不用劳烦郡君。”

这人听不懂好赖话,能把人气哭的姜佩兮此刻对这个老实木讷的人毫无办法。

但她不愿这么认输,“周司簿不必把话说绝,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我日后再嫁,定是要邀请你的,不知司簿到时候可愿送我出嫁?”

对于这样的要求,周朔的否定不假思索,“这样不好。”

“夫妻一场,你我又无仇怨。难不成和离后,司簿就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周朔微微沉吟,半晌道:“我会送上贺礼,但送亲实在是不合规矩。”

浮着假笑的眸子寸寸冷凝,姜佩兮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真是脑子有病!”

她抬脚就走,不愿再和这个人多说半句废话。

今儿她气走两个,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轮到她了。

姜佩兮回到住处,倒了杯水喝下,试图平复自己的怒气。

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滑下,落到胃里,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后,她走向里间照看阿商。

阿商侧躺在**,身体蜷着,似乎很难受。

姜佩兮轻声问她,“很疼吗?”

阿商睁开眼勉强点头,她现在说话都疼了。

姜佩兮给她掖了掖被角,想起周朔说大夫给他的药有镇痛功效。她站起身,“我去找大夫要些止疼药,你再忍忍。”

她当然没能要到止疼药,大夫比周朔诚实很多,他们不会夸大药效。

姜佩兮冷着脸,大夫们看她都战战兢兢的。

他们小心地询问:“贵人是要止疼药吗?我们试着找找,兴许能找到。”

姜佩兮牵出一点笑意,“多有劳烦。”

大夫们的医房只是临时搭建,几根木头几块缝缝补补的破布便构成他们行医的诊所。

姜佩兮出门离开时,看到堆放在地上的箭头。

被折断的箭头凌乱地混在一起,半截箭柄被鲜血浸透已经发黑,尽管失去了使用价值,锋利的金属头却仍散发凛冽的杀意。

她蹲下身,伸手想拿起一支。

但大夫连忙阻拦,“贵人不可,这都锋利得狠,有的还淬着毒。”

“给我一支。”

大夫头上渗出汗,不敢违拗,只能拿着纱布将一个箭头裹严实再恭敬奉上。

握住箭头,姜佩兮低眸看着手里的白纱布,“周司簿的伤口裂开了,你们再去包扎一下。我拿箭头的事,他不问你们就别说。”

“是。”

回到住处时,屋子里有个胖圆脸妇人,鬓发疏得整洁,三十上下的年纪,矮胖的身材瞧上去很结实。

姜佩兮在门口顿住脚,冷冷看着她,质问道:“谁让你来的?”

妇人砰得跪下,给姜佩兮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贵人安好,里宰让我来侍奉阿商姑娘的。”

她头磕得实诚,姜佩兮离她好几步远,都能清楚听到她磕头的响声。

宁安荒僻,但不至于找不到侍女,郡君身边只一个人侍候显然不合理。

但姜佩兮不喜欢让生人服侍,先前周朔派来侍奉的人都被她打发了。

这个人不是周朔派来的,也不是侍奉她的,顾着阿商的伤,她该让人留下。

妇人短短一句话,却完全堵住了她拒绝的可能。

这话一定是周朔教的,姜佩兮想。

只有他知道怎么对付她。

“知道了。”

姜佩兮越过她,走去里间看阿商。

她闭着眼,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于是轻手轻脚退出来,姜佩兮一出来便见妇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小菜粥米。

圆圆的脸笑起来亲切讨喜,“贵人吃些呢?阿商姑娘睡前都惦记着,让我一定请您吃些。”

都是清淡的食物,还有几样小菜是甜口的。

是她胃口不好时,阿青在建兴会准备的。

“陶青来了?”姜佩兮问妇人。

妇人却一脸疑惑,“谁?”

看来不是。

姜佩兮坐到桌前,端起碗喝了口,味道不错,几乎和建兴一模一样。

清淡米粥上飘着红绿的点缀,入口微甜,清爽可口。她嘴挑,哪怕只是味道稍差些,宁可饿着她也不吃。

阿青陪伴她多年,知道她这些费工夫的喜好。

但宁安没有阿青,阿商从前没侍候过她,不可能知道她的胃口。

能知道的,只有周朔。

是他吩咐的点心,让人准备这费工夫的米粥,也是他教妇人这么答话的。

他真的木讷迟钝吗?

姜佩兮突然怀疑,当下种种,他分明机灵得不得了。

她能吵过王柏,也能骂过姚籍,但对着老实诚恳的周朔,却无计可施。

这碗粥姜佩兮喝得五味杂陈,一口口粥压下那些隐约的情绪。

“找套纸笔给我。”放下碗,姜佩兮吩咐道。

“是。”

妇人干活很麻利,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

很快拿来了纸笔,姜佩兮接过,神色冷淡:“你照看好阿商就行,我的房间不许进。”

没等妇人回答,姜佩兮便转身掀开门帘。

屋内窗户狭小,光透不进来,她点好蜡烛,将纸在桌上铺开。

磨了墨,笔尖沾上墨汁。

姜佩兮略略一思索,便将墨色落在白纸上,照着记忆里的图案描绘下来。

烛火摇曳,蜡油从顶端滴下,蜿蜒出一道道泪珠,又很快凝固。

姜佩兮将毛笔放下,揉了揉手腕。

桌上是一张详细的地域图,贫瘠的土地被分成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

宁安处在其中,旁边的丰夷,阗宇两县也受周氏管辖。

再北边的岩洄、伊瞿、沺逯三县是崔氏的;南边的骆柝、雁湾、景南三县是桓家的。

西边的塘崖、西沟两县是陈氏的地盘。

东边的新阳郡下辖十二县,位置优渥,物产丰富,由避世避政的温家管着。

为了防止割据自立,世家将土地与生民划分,每个州大世家都占至少一块地。

各家之间都防着,不许任何一家成为某州的绝对权威。

姜佩兮看着地域图,千丝万缕的关系纠集在一起,单这样看似乎看不出什么。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停留在纸上不曾渗透的墨汁被吹开,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五百里外,茺禾郡,下辖十九县。

这是个足够屯藏兵甲,且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地方。

王氏的茺禾郡。

姜佩兮看向桌上泛着寒光的箭头,尽管被使用过,它也仍旧锋利尖锐,可以轻易夺走生命。

她站起身,隔着纱布将箭头包好握在手里。

姜佩兮向妇人讯问刘承养伤的地方,妇人找了人带她过去。

她紧紧握着箭头,心中的猜测使她越发不安,手心溢出汗。

好在路不算远,走过一颗枯树,一排土房就出现在视野里。

日薄近暮,一半的天空都是橙黄色,天际隐隐闪出星辰。

这里很热闹,大块的空地上有很多孩子追逐打闹,他们笑着闹着,还不到忧愁苦闷的年纪。

被劫持的那一天,姜佩兮就猜到匪盗背后肯定站着某个大世家。

他们使用的兵甲完备,刀剑精良,绝非寻常匪盗能获得。

她站在一旁等待,想到兵器的来源,推测背后的主使,猜想他们的意图。

纷乱的思绪让她越发不安,只能将手中的箭头握得更紧。

一抬眸,她看到了刘承,他正拄着拐杖向自己走来。

姜佩兮快步向他走去,“刘侍卫。”

“姑娘。”刘承要向她行礼。

姜佩兮抬手免他的礼,近乎迫不及待地展开手里握着的纱布,露出那被截断的箭头。

“你看一下。”她递给刘承,“小心,别伤到手。”

刘承捏着浸透鲜血的箭柄,转换角度观察这支箭头。

“你能看出来,这是谁家的吗?”

答案近在眼前,姜佩兮越发焦虑,不由催促,“你先前在宛城……”

将要说出的话突然结住,刘承对上她的眼睛。

他目光坚毅,此刻定定望着她,“姑娘心中已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