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和裴氏向上数的姻亲关系不远, 姜佩兮的祖母便是姜裴夫人。

而今阳翟裴氏的主君,姜佩兮也自幼与他往来,也唤得一声“表哥”。

他们少时关系好, 后来裴岫成婚,姜佩兮也大了, 两人便不再见面,情分也就自然淡了下来。

阳翟娶的主妇是建兴的朝端县君。

天翮八年末, 朝端县君的父母谋逆未成, 落得个软禁被困的下场。虽说是咎由自取, 但一家主君的岳父母被囚禁, 说出去总是丢脸的。

裴氏丢不起这个脸,姜佩兮也大概知道裴岫必然要做些什么。

但她不曾想到,裴岫会在第二年的开年来见她。

以至于阿青告诉她,裴主君来访时,她愣了好一会,恍然似乎是没有听清。于是又反问:“谁来了?”

阿青倒很高兴:“是裴主君呀, 姑娘小时候总跟着的那个表哥呀。”

姜佩兮不可置信, 真是奇怪,见她做什么, 要见也该去见周朔啊。

建兴的事她一点也插不上手的。

阿青拉着还在愣神的姜佩兮向外走去,边拉还边笑着:“姑娘与裴主君最亲厚了, 不是吗?”

姜佩兮垂着眸, 她和裴岫, 只是少时交好罢了。

长大后,每次见面不是挖苦, 就是讽刺。

磨蹭着走到厅堂,姜佩兮一眼便看到那个裹着白狐大裘, 窝在椅子一边的裴岫。

他已经坐了,正托着腮看一旁的玉瓷瓶。

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眉眼冷清,神情淡漠,一副懒散模样,仿佛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裴岫挑眸,目光落倒姜佩兮身上。

但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佩兮来了啊。”

这下退无可退了,姜佩兮颔首走向一旁的座位。

整衣落座后,她打起精神,带上客套寒暄的笑容与语气:“不曾想裴主君远道而来参加周氏的丧礼。年前年后一向是世家最忙的时候,这新年刚过,不知阳翟是不是也有许多事务?”

裴岫耷拉着眼皮,仍是窝着靠在圈椅一边,伸手拿过桌上的一盏茶,淡漠的脸却突然染上笑:“佩兮喊我什么?”

瞧着这懒散的神情,姜佩兮不由一愣,“裴主君”不够尊敬吗?

于是试探地喊:“崧岳郡公?”

裴岫掀开茶盖,轻轻吹了口气,凑近唇边沾了半口茶,并没有回应。

他敛着眸,被茶水热气晕开的眉眼仍是染着淡淡的笑。

姜佩兮立刻警觉起来,刚刚的倦怠尽数撤去。

即使多年不见,但她了解他,这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他生气时惯用的。

但她实在想不出,这短短几句话怎么就能触了他的逆鳞。

看着捏着茶盏边缘的苍白指尖,姜佩兮似有所悟,“表哥?”

裴岫没有应她,仿佛这就是天生该得到的称呼,便自然地微微颔首,一边抬眸问姜佩兮:“你这的是什么茶?”

瞧着不是阴阳怪气的生气了,姜佩兮松了口气,扫一眼茶盏里被热水烫开的绿叶:“是太平尖。”

裴岫看着茶碗里的碧绿清透的茶汤,默了半晌:“用的什么水,又是几分的?”

这姜佩兮哪知道,便抬眸看向一旁侍候的侍女。

侍女得了眼神,连忙上前半步认真答道:“用的是沉了一晚的井水,取的上层的清水,烧得九分热,烫了茶叶,洗了茶叶,又用晾到七分的水泡开的。”

裴岫盯着茶碗里舒展的碧叶,不由有些叹息。

他将茶碗合起,搁到桌上,侧眸看向她道:“你从前可不这样糟蹋茶。”

姜佩兮微微一愣,竟不知如何接话。

裴岫一手支着圈椅把,复又拖起腮,瞥眼看向外面,忽而笑道:“外头的雪倒是不错。”

姜佩兮不由抬眼看去。

外头积着一层白白的雪,晶莹剔透盖着下面的一切花草。裴岫来得早,梧桐院还没来得及去扫雪。

裴岫侧首对一直侍立身边人道:“去采些雪来,要那棵树顶上的,你知道规矩的。”

姜佩兮收回落在外面的目光,树上的雪,裴岫要的是梧桐树叶上的雪。

照着他挑剔的性子,当然不会要树上落下的雪,看来得让仆从爬到树上去取雪。

可这么折腾又是要做什么呢,这般想着不由便问了出来:“裴主君要雪做什么呢?”

裴岫看向姜佩兮,难得抬眼,一直搭着的眼皮此刻完全掀起,漆黑的瞳眸全部露出来,他音色凉凉:“你喊我什么?”

姜佩兮呼吸一窒,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讷讷出声:“表哥……”

“这下还忘么?”

自从撞见他神情似愉悦、似松快地拧断别人的脖子后,姜佩兮每每看到裴岫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便会不由自主害怕。

她垂下眸,逼迫自己不去想他手上沾血的样子,勉强稳住心神:“不会了。”

裴岫又靠了回去,将自己裹在大裘里,他懒懒的,慢慢丢出一句:“这才乖。”

随后瞥眼看向外头,慢声解释:“你这茶我喝不惯,还是我来烹了。”

裴岫性子执拗,自幼时便只能顺着。

而今他做了多年的主君,怕是更容不得人违他的意。

反正也不要紧的事,姜佩兮安慰着自己。

抬手让侍女去拿一套烹茶器具,随后又轻声道:“拿那套白瓷的,还没用过的那个。”

裴岫目光又落到了她身上,他们已经七年不曾相见。

她说的一点没错,阳翟很忙,他根本抽不开身。

朝端失了手,他的确该收拾烂摊子,但并不需要大老远地亲自到建兴来。

写封信,派个心腹来传达也就罢了。

自从做了主君,他便一直很忙,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

少时不懂,后来才逐渐明白,无数血脉相连的人,敬仰着、奉他为终身的信仰是何种感受。

是逃不掉的责任,是渗透到每一次呼吸的使命。

也是因为这些,酿造了他们之间的悲剧。

建兴并不安定,刚刚镇压了叛乱,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

何况京都的事情也麻烦得很,阳翟在拥帝中败北,新帝对裴氏、对他都虎视眈眈。

他不该来的,不该将自己置身险。

沉浸于世家阴私中的裴主君对自己这一趟的危险再清楚不过,但他仍旧来了。

他终究是有私心的。

仆从取来了雪,裴岫慢吞吞回过神,拿过已经摆放好的茶具,慢慢擦燃烛火,开始烹雪。

看着晶莹的雪慢慢化开,一点点凝成水滴。

他许久没有这样静静等着一壶水开。

似乎是他们开始频繁争吵后,又似乎是她开始阴阳怪气地讥讽他为“裴主君”后,又或者是更久之前……他早已失去等待的耐心。

裴岫极善烹茶,姜佩兮自小就知道,他烹茶的动作行云流水,风骨俊雅,恍若山间隐士,美得像画一样。

不过片刻功夫,清幽的茶香就漫了开来。

他倾身将茶盏递到姜佩兮手边,便又靠了回去,神情却似乎落寞了下来,一下变得很疲惫。

裴岫捧了茶,窝在椅子里,垂眸看着手里的清茶:“佩兮尝尝怎么样。”

姜佩兮捧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的确很好。

他茶烹得好,连她母亲那样挑剔的人,都对他的手艺盛赞过。

无论多好的茶,入口都会带苦带涩,但表哥使茶的涩中全都是清甜的味道。

她之前每次去阳翟,都惦念着表哥的茶,但他很少烹。

不过裴岫心情好时,会把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

他教人时很耐心,一点点告诉她哪一步该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这样手把手,一点点教会了她插花、沏茶、调香……

姜佩兮眼睫一颤,裴岫的手艺还是那样好,简简单单就将茶叶的香气与雪间的清气,融合到了一起,发挥到了极致。

只是……

她已经太久不曾喝这样香气的茶了。

摩挲着茶盏,姜佩兮一时有些恍然,明明她以前总是惦念,可现在却喝不惯了。

她慢慢点了点头:“和以前一样好。”

裴岫只捧着茶盏捂手,垂眸盯着清透的茶水,良久蹦出一声轻笑:“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终于慢慢抿了口茶,声音却越发轻了:“可如今也会心口不一了。”

他的音色很淡,淡到像幽谷里的兰花,立在峭壁上,迎着风霜雨雪,却不属于人间。

“你既明明知道了世态人心,又做什么把身家性命都交出去?”

正襟侧坐的姜佩兮面色瞬间一白,不觉攥紧了杯盏。

她立刻明白为什么裴岫来找她了,原来是要说她把江陵的军队调往建兴这回事。

裴岫仍是垂着眸,定定看着手里的清茶,没给姜佩兮一点注目,只自顾说着:“琼华写信给我,说她很生气。”

姜佩兮立刻低头认错:“我马上就写信给阿姐道歉。”

裴岫将茶盏撂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一声一下砸进姜佩兮心里,随后她就听见裴岫又说:

“我也很生气。”

姜佩兮惴惴不安的心咯噔一沉,猛地抬头看向裴岫。

他正在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那里面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本能的,姜佩兮感到危险。

她一下站起来,是慌乱,更是戒备。

裴岫倚在椅背上,一手拖着下颌。

他定定看着立起来的姜佩兮,慢吞吞地上下扫了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许久不见,我们阿璃又长高了。”

姜佩兮微楞,慢慢消化完这一句的含义,忐忑紧张的心越发复杂起来。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却一下将她拉到了少时。

裴岫在阳翟,她在江陵,其实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相见的时间也不长。

他们见面少则隔半年,多则两三载,而裴岫每次见她,都会慢吞吞将她打量一番,随后不自觉笑起来:“我们阿璃又长高了。”

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在里头。

可她已经许久不长个子,现在连勉强笑都笑不出来。

此刻多年未见的二人,终于成了对峙的状态。

他们的鸿沟,不是七年不见导致的。

而是因着那鸿沟,两人互相躲了七年,都不愿相见。

姜佩兮看着裴岫那双素白骨感的手,一时恍惚,竟觉得它正在着掐自己的颈脖。

而她的气息越来越弱,眼前甚至出现了窒息前的昏厥画面。

外头传来雪被踩踏的声音,姜佩兮却几乎不能动,她知道是谁来了。

但对着裴岫的眼睛,她竟一点移不开眼。

“裴主君。”

这一声客气周到,生疏恭敬,是打官腔的标准开头。

裴岫看向迎着风雪的来人,敛下眉眼,唇角慢慢勾起笑,坦然回敬:“周卿事。”

但他还是懒懒靠在椅背上,神态怡然,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听下仆说您到我这来了,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察觉到周朔走到自己身边,心仿佛一下有了依靠,姜佩兮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

“不要紧,只是来和佩兮聊聊天,顺便讨口茶喝。”

裴岫给自己添了茶,凑到唇边一口口呷着。

周朔圈上姜佩兮手腕,重新在一旁落座。

裴岫来的突然,庚帖刚刚递到天关殿,周氏满座的权威还没琢磨出裴氏的意图。

周朔便听院子里的仆从来禀告,裴主君到他那去了。

“先主崩逝,裴主君特意放下手上事务前来吊丧,先主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念您。”

眼下建兴与阳翟唯一的冲突就是朝端县君的父母,周朔推测着他的意图。

但不管心里怎么揣测猜忌,他面上仍然谦和有礼。这样莫名其妙的来访,周朔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裴岫把着茶盏,盯着里面清澈的茶水,出口的话漫不经心:“那还是不必了,我不是为吊丧而来,和你们主君关系也并不好。”

姜佩兮转过眼,只觉得不愧是他,说话向来不忍视听。

裴岫看上去温吞,但时不时就冒出两句不讲情面的实话。

“那您是为何而来?”周朔却并不觉得难堪,仍是一派恭敬地礼貌询问。

“朝端一时失了分寸,做了些错事,我来道个歉。”

可他一点没有道歉的态度,懒散轻佻。

姜佩兮看向周朔,他眸色也深了下去,像深海处的世界:“朝端县君已经外嫁,怕是不好再插手建兴的私事。”

裴岫的笑忽然带上讥讽,神情也露出锋芒:“岳父母被囚,阳翟可做不到视若无睹。”

“叛乱之人都是一样的处罚,并不能因背后站着谁,就能有格外的恩遇。”

“陈州五城五十年的税收,乾齐一万匹骏马……”

裴岫看向周朔,思忖半晌,又补充道,“还有南雉三十年的劳役使用,周卿事觉得这个条件够吗?”

周朔脸上礼节性的谦和淡去,他看向裴岫:“您就这样想插手周氏的内事?”

“三倍。一百五十年,三万匹,九十年。”

姜佩兮一个旁观着,都要给这几个貌似轻飘飘的数字砸得晕乎乎的。

她第一次面对这么简单粗暴的交易,不由想到,裴岫办事还真是——豪爽?

“望您三思,这是周氏内事,您给多少都是不行的。”

裴岫倦怠地靠着椅背,一手托上腮,似乎有些百无聊赖,上下嘴皮一碰便继续加码:“六倍。三百年,六万匹,一百八……就两百年吧。”

说着他又忍不住笑起来,带了几分感慨,“可不能再加了,当初阳翟的聘礼也不过如此。”

但周朔仍不为所动,只看着裴岫的神情越发冷了:“周氏虽古拙,却也不缺这些。”

裴岫却把眼睛落到姜佩兮身上,恻然笑起来,语气间颇为认可:“这倒是,你们家给江陵下的聘礼可比这丰厚多了。我这点蝇头小利,你们瞧不上是自然。”

姜佩兮一愣,摩挲着袖口繁复的花纹,她的聘礼何止是相当丰厚。

裴岫这些东西,还要时间去收取,还有天灾人祸的不确定因素。

而当初周氏送到江陵的聘礼,可都是现成的真金白银,良田宅铺。

裴岫慢吞吞舀了一勺雪,尽数倾进炉壶。

“这倒是我忘了,你们周氏不缺钱,缺的是名声。”

苍白的面容完全露出来。

他定定看着周朔,唇角勾起,露出极为满意的神情,“你们家那桩丑闻,需要弄得人尽皆知吗?”

周朔脸色居然难看起来。

姜佩兮看了看周朔,又看了看满眼讥讽的裴岫,却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一片静默中,外头侍女来禀。

姜佩兮看过去,只见周氏学府的先生正立在院子里。他不曾想到里头在会客,有些无措。

姜佩兮站起来,颔首欠身:“失陪了。”

瞧着那抹纤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去到庭院里。

裴岫越发觉得这处索然无趣,磨蹭着坐正身子,理了理堆在一起的袍袖:“阳翟主妇的父母不能被囚,裴氏丢不起这个脸。但人有生老病死,丧父失母乃是天命。”

他扶着椅把慢慢站起身来,拎着衣袖一振,顾自道:“还是六倍的交易,周卿事三思。”

懒懒散散向前走了没几步,裴岫却又停了步子,看向周朔:“我们家阿璃读书少,脑子也不灵光,周卿事对她还请多耐心些。有空的话,和她讲讲尹吉甫写给仲山甫的信。”

“这丫头笨,我明明和她讲过许多次,她却转身就忘了。”

尹吉甫写给仲山甫的信: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这是明哲保身的典故。

裴岫的确很生气,这份怒气不仅对上了姜佩兮,更对上了周朔。

周朔抬眼看向裴主君,杂乱的丝线此刻突然找到了头绪。

裴主君心思婉转又极为狠辣,为什么会掏出那么大的代价要与周氏做交易呢?

他并不在意朝端,甚至就这样随性决定朝端父母的生死。

单被软禁,除了行动受限,说出来有些掉面子,但实则不少供养,待遇均是如常的,而裴主君却要他们的命。

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代价维护阳翟的颜面呢?

裴氏维护脸面的方法明明有更优解,岳父母亡故可解,与朝端和离可解,甚至丧妻也可解。

后两种办法裴氏稳赚不赔,最后的方法裴氏还能大捞一笔,朝端县君归葬建兴,她的陪嫁就会全部留在裴氏。

周朔不明白裴主君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来要岳父母的命。

枉受利而不问,必有灾殃及身。

他行事谨慎,想不通原因,便不敢答应。

而裴主君明哲保身的典故一下点醒了他。

周朔下意识看向庭院里正在和儒生交谈的妻子,莹莹的雪簇拥在她的脚边,精致美丽的雪青玉琼花布在雪白的袍子上。

满头的青丝因已为人妇而尽数盘起,是因他而盘起的。

裴主君这是在提醒他,佩兮因他而不再明哲保身。她罔顾江陵的信任,调走姜氏派往京都的部分军队。

她进了一场不该进的赌局,她把姜氏对她的信任换成筹码,在建兴的赌局上下注。

她将她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他去赌,不仅赌他必须赢,而且还在赌他究竟可不可靠。

但其实在效益上,他的妻子是进了一场稳输的局,只有输多输少的区别。

他输了,她便无法再置身事外,生死一线。

她给江陵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姜氏必然不会再接纳她。

他赢了,像是如今,她获得本该有的安全。

可她犯了这样大的错,姜氏会撤回对她所有的庇护。

佩兮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一切的纷争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并不牵涉到建兴动乱里的任何利益。

她什么也没得到,只招来了姜氏对她的猜忌与愤懑。

江陵派往京都的十万军队,她抽走了三万,害得姜氏进入京都的兵力不足,最终在拥帝中落败。

因为他,佩兮把姜氏多年的辛苦筹谋付之一炬,江陵不会再容下她了。

当妻子把兵符塞进他手里的时候,周朔就知道了。

在建兴周氏这次互相倾轧的赌局中,姜郡君下的赌注是她的命。而赌的必然结果,是失去她后半生的依仗。

裴主君最后这两句话,让他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心思。

固然十分微妙,固然他在这方面木讷迟钝,但身为丈夫,他还是捕捉到了别人对自己妻子的觊觎。

生性淡漠薄凉的裴主君,此次拿出的条件不是在买岳父母的命,而是在买佩兮的一生顺遂。

裴主君怕无论是休妻还是杀妻,都会引起周氏的不满与报复。

他担心嫁到建兴的表妹会被恶其余胥,会受到牵连。

其实这不太可能,周氏是簪缨大家,最重礼法颜面,气量不会小到要辗转曲折地去为难一个已是他远亲的表妹来泄愤。

但……万一呢?

她为周朔背弃了江陵,姜氏不一定还会为她撑腰。

姜佩兮赌得孤注一掷,决绝地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丝毫没考虑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但裴岫却谨小慎微,再三思量,不敢有任何差池。

哪怕周氏气量小,对姜佩兮不礼重的可能性极低。

但宁可承受这么大的损失,他也不愿冒一点险。

一点点她可能会到受委屈的风险,他都不愿承担。

三百年税收,六万匹骏马,两百年劳力。

是裴岫下给姜佩兮的聘礼。

裴主君最终选择把话挑明,是在告诉他,

佩兮身后没了江陵,还有阳翟。

周朔终于回过神,抬眼看向已经跨过门槛的裴主君。

他还是懒散地没个正形,挪着步子向外走去,大裘曳过地面,带起一层薄薄的雪。

裴主君这件事做的隐蔽且妥善至极,在所有人看来,阳翟的面子护住了。

而裴主君花这么大的代价,是为了朝端县君。

可这场交易中隐含的威胁,只有他与周朔知道。

姜佩兮听着学府先生念叨善儿的淘气劣事,忍不住地叹气。

真不知这性子是随了谁,周朔温雅,她自幼也算得上乖巧。怎么就得了个这样乖张的儿子?

她向先生表示着歉意,许诺会好好教育孩子。

先生张嘴还欲说些什么,一抬眼就瞧见面色冷淡的裴主君缓步而来,他被盯着打了个冷颤。

停下告状的心思,连连拱手告辞。

姜佩兮正要再送先生出去,余光瞥见一抹雪白。不由转头看向裴岫,有些诧异:“这便聊完了吗?”

裴岫盯着落荒而逃的儒生,并没应她的话,等儒生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他才垂首看向身侧的姜佩兮。

他静静看着她,七年不见,她确实长高了,逐渐和他模糊记忆中在阳翟的身影重叠。

上次见面,她还是被娇养在江陵的未嫁的女郎。

姜佩兮没敢抬头,快速扫了一眼雪地,看到沾了薄雪的大裘。

她觉得与裴岫的距离有些近了,便不动声色后退半步,刚刚站稳,便听见裴岫说: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糊弄我做什么。”

懒洋洋的调子,像是在冬日暖阳下打了个盹后的呓语。

姜佩兮看着那擦肩而过的衣衫,下意识想要挽留;“裴主——”

说出口的话卡了一下,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挽留什么,又该挽留什么。便不自觉低下头,忽而有些无措的委屈:“表哥……”

裴岫停下了步子,看着姜佩兮好整以暇:“佩兮想说什么?”

“阿姐她……”姜佩兮欲言又止,这不是她想说的,可她和表哥之间还有什么话题呢。

裴岫眉眼低垂,眸子映着地上积着的白雪,声音又淡了下来:“不用管,我回头劝劝她也就罢了。”

他扫了眼正在走向这边的周朔,问道:“还有什么要说吗?”

姜佩兮终于讷声,她和表哥还有什么好说呢。

见她没有话,裴岫顾自道:“那我走了。”

“表哥这就回去了吗?”

“不然呢?”

姜佩兮看着地上的雪,他们的确没有话可以聊了。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猝然映出院子里的一切,满眼都是聪慧狡黠。

裴岫看着那个探进院子的孩子,禁不住地笑起来,侧首问道:“这是你的孩子吗?”

姜佩兮看向有些心虚的孩子,对他招招手:“善儿,这是表舅。”

周善见母亲并没有生气,便放心地一溜烟跑到母亲身边,依着母亲才抬头看向这个病怏怏的陌生人。

裴岫垂眸看着小不点的孩子,问道:“我家里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丫头,以后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姜佩兮一愣,裴岫家里的丫头?

裴岫和朝端县君无嗣,从旁支过继了个女儿养在膝下,作为阳翟未来的主君培养。

“这孩子我还想留在身边。”姜佩兮摸不准裴岫的意图,只模糊着回应。

如果裴岫指的是裴池,善儿要是和她定下婚约,日后就得入主阳翟。她哪里舍得呢?

裴岫只笑:“这样好,我也不想池儿接任阳翟。”

姜佩兮并不当真:“表哥说笑了。”

裴岫却溢出一身喟叹:“做主君太累了,我累一辈子就够了,实在不想让孩子也一生受困。”

他语气中的疲乏与诚恳一点不假,姜佩兮看向他的眉眼,还是清冷漠然的。

但上次见面,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姜佩兮忽然意识到,他似乎很累了。

依着母亲的幼子此刻开口:“表舅,我还没见过她呢。”

听到这话,裴岫不由笑起来,抬手摸了摸周善的柔软的发顶,“不错,你比你母亲机灵多了。”

姜佩兮:“……”

眼见着确实没什么好聊了,再说下去还不知道裴岫要说她多少不好,姜佩兮温声道:“我送送表哥吧。”

随后又看向已经来到她身边的周朔,“子辕与我一起。”

裴岫漠然扫了眼姜佩兮,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真是欲盖弥彰。

说她不机灵,还总不认。

这蠢丫头认死理,还好面子。

不仅不肯改变自己想法,而且执拗的要死。

就算是吃了大亏,还总要因为放不下面子而嘴硬,自己没错、自己不后悔,自己很好。

当初对那个沈氏如此,现在对这个周氏也是如此。

明明他们都配不上她,她明明过得不顺心,却总是要装出一副岁月静好、同心同德的模样。

骗人骗己。

周朔从来不会拒绝她,颔首答应:“好。”

裴岫没理他们,只捏了捏周善嫩嫩的脸蛋:“多吃些,不要挑食,希望下次见你,你长高不少。”

姜佩兮没应声,她看着裴岫,这话他以前总说。

总对她说。

嘱咐完这一句,裴岫看向姜佩兮,神情又很漠然:“不用了,还没和你们熟到要长亭送别。”

裴岫今日的言行,处处都彰显着他的无礼与傲慢。见佩兮没坚持,周朔便顺着颔首:“裴主君慢走。”

也不再说什么,他转身向外走去,雪白的大裘罩在消瘦的身上,映着纯白的雪,显得他越发孤寒了。

姜佩兮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猛然生出最后一面的遗憾。

她总觉得表哥执拗听不得劝,还死要面子。

可她呢?她又何尝不是呢。

要是她能听进劝,要是她能先服个软,他们也不至于从天翮二年起,就再没给过对方好脸色。

周朔走到妻子身边,碰了碰她的手,只觉寒凉,仿佛刚刚受了什么惊。

他把她的手裹到自己手里,温声叮嘱着:“屋子里多加些炭,暖手炉也备着。”

姜佩兮回过神,周朔值得吗?

当然是不值得的,什么也比不过江陵对她的庇护。

可是她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做了。

后悔吗?大概是有些的。

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树枝上的雪落了一团下来,雪团砸在地面上发出声响。姜佩兮的目光落到那乱糟糟的雪上,沉默着点了点头。

一种难言的惶恐盘绕在她的心里。

被刻意忽视的事实,因裴岫的到来而被彻底揭开。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她失去姜氏了,失去了江陵对她的庇护。

她因周朔而背弃姜氏,罔顾她身为江陵郡君的身份与责任。

而周朔不会把她看的比周氏重要。

固然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要面对怎样的恶果。

可是此刻对现在及未来的无所依靠,实在是让她茫然无措。

周朔沉默了半晌,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只能说:“天关殿还有很多事,我先走了。”

稀稀落落的,一片片冰凉落到脸上,姜佩兮呼出一口热气。

她此后的岁月,怕是会和数九的寒冬一样难熬。

年幼的孩子并不懂世事的无奈与母亲的孤苦无依。

他只是很高兴又下雪了,便围着母亲又笑又跳:“母亲,我们堆雪人好不好?”

姜佩兮目光落到孩子身上,扯了扯唇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