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兮没睡多久, 母亲严格限制她午睡的时间,不允许她有任何懒散堕落的苗头。
如今在阳翟,虽没母亲看着, 但这些规矩早已成习惯。
她听到外头低语的交谈声,但隔着严实的帐幔, 她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偷看的机会。
外头的交谈有意放低了声音, 话语隔着帐幔模糊不清。
姜佩兮听出表哥的声音, 但另一个不是王郡公的。
奇怪, 明明看见穿王氏制服的人进来的。
但那到底和她无关, 她拿过裴岫翻了一半的地志书,看向页脚想要记住页数,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记住的概率很低。
她想了想,摸下发间的发钗,贴着书面滑向书背,固定好位置, 姜佩兮无所负担地寻找自己想看的内容。
天色转暗的时候, 外头才传来门扉开阖的声音。
裴岫掀开帐幔,看见坐在窗边的表妹, 外头的光已经淡了,不再明亮。
她腿上盖着他的外袍, 蓝雪花落到地上, 像是飘落的花瓣。
她背着光, 裴岫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手上捧着书, 连他进来都没察觉,想来是看得很入神。
裴岫点了一盏灯, 端到她手边。
姜佩兮这才抬头看向长身玉立的表哥:“表哥商量完了?”
“嗯。”
“表哥冷不冷?”春天就是这样,太阳一下去人就感到寒意。
姜佩兮伸手去探裴岫的手温,肌肤相触,他的手是凉的。
她拎起腿上盖的外袍,“表哥穿上吧,手怪冷的。”
“掉地上了。”他声音淡淡的。
姜佩兮顺着衣服往下看去,的确,落了些边角坠在地上。
但地上都铺着毯子,又不脏。
她知道裴岫的挑刺毛病又上来了,也不再劝他,反正他冷了会自己找衣服的。
姜佩兮收回手,继续任外袍盖在腿上。
她靠回去继续看书,可裴岫又找刺了,“又动我书,我看到哪页你记得吗?又得我废精力找。”
姜佩兮一把合上书,将书背对着他,递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我不是做记号了吗?你惯会冤枉我。”
发钗被夹在书里,末端坠着一小截精巧的玉珠。沿着挂珠拨开书页,便能找到他看到的地方。
裴岫眉梢微动,他忽然觉得这是极好的书签。
看他不说话,姜佩兮扬起眉,带了些得意。
她把书捧回怀里,好奇道:“来的不是王郡公吗?我先前看衣服是,怎么听着声音不像呢?”
裴岫敛衣坐在罗汉榻的另一侧,“就是王郡公。”
“王郡公声音不是这样啊。”
裴岫意识到他们话中的歧义,“是王二。”
姜佩兮这才恍然,她托腮看向神情淡漠的表哥:“怎么是他啊,怎么不是王大郡公呢?”
怎么、怎么……
“怎么……”裴岫抬眼看向面露关切的表妹,脸上浮出笑,“你很想见他?”
他心情很差,或许下一刻就要发脾气。这种时候最好闭嘴,不然他的怒意会发泄到身边人身上。
姜佩兮不由想到,果然,王二是个蠢货,没给他一个愉悦的下午。
来的要是王大郡公就好了,他的聪明得宜从不会让裴岫不愉快。
裴岫目光冷凝,眸中映着烛火,烛火在他眸子里燃烧跳跃,正如他隐隐升起的恼怒。
姜佩兮对上他的眸子,她将怀里的书掷到桌上,“啪”的一声打碎压迫的氛围。
她毫不畏惧地直面他的怒气,“你再冲我发脾气试试?”
裴岫没说话。
姜佩兮一把拽起盖在腿上的衣服,往他怀里扔去,“就你脾气大,看谁都不顺眼。如今憋着气,居然冲我来发了,真是越发了不得了。”
她从榻上起身,“我不敢触你的霉头,也不受你的闲气,这就去和祖母道别,我明日就回江陵。”
“你就会耍横。”裴岫终于憋出这几个字。
姜佩兮冷哼一声,“只许你裴主君放火,不许我点灯是不是?我明天就回江陵,省得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白白受气。”
裴岫眼皮直跳,心都要梗了,“寄人篱下?谁给你气受了?谁还敢给你气受?”
姜佩兮懒得搭理他,抬脚就要走。
却被他拉住了衣袖,她听见他的叹息:“王二替他兄长来的,王大郡公被派出去办事了,一年半载都回不来。”
“你用不着和我说这些,他干什么去关我什么事?”
姜佩兮转头看他,伸手要扯回自己衣袖,“松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裴岫松开了衣袖,却握住了她的手。
寒凉的手掌包住她的手,凉意顺着手背涌上心头,姜佩兮没再说话。
他软了神情,眉眼低垂,显出病弱的一面:“怪冷的,王二那个蠢货,怎么也说不通,害我在外头冻了半天。”
裴岫自幼体弱多病,喝药比水还多,自会吃饭起便开始吃药。
他身体孱弱,身边侍候的大夫永远比奴仆多,整个阳翟都怕裴氏这个独苗突然夭折。
大夫说悲喜具伤身,便没有人敢靠近他,甚至他的母亲都对他远而敬之,他的周围永远寂静沉默。
自幼在生死线上挣扎,他视众生为草芥,更厌恶在蠢货身上浪费时间。
过于尊贵的身份使他可以随意打杀仆从,身体的孱弱又使他倍受长辈溺爱,只要不喜欢,管他是哪家的贵胄,一律赶出去。
他任性妄为,肆无忌惮,他不需要会与人相处,更加不需要讨好谁。
但他知道此刻示弱的好处,他的手指蹭进她的手心,“阿璃也不心疼我,就会凶我。”
姜佩兮结住,干巴巴道:“谁让你把衣服脱给我的,我又不冷。”
“我怕你午睡冻着。本想着跟王二几句话就能结束的,谁想到他那么不开窍,磋磨我一下午。”
她不再离开,顺着他的力被带到他身前。
他忽而皱起眉,按住额角,声音虚弱,“头疼。”
“我去叫大夫!”
“罢了,都是老毛病。一劳累就这样,大夫来了也没用。”
姜佩兮看着面露痛苦的裴岫,心中不安,“那怎么办呢?就这样忍着吗,我能做什么吗?”
裴岫很会顺坡下驴,“不要紧,歇歇就好了,阿璃陪陪我呢?”
“好。”她坐回了他身边,这次靠得更近。
她和裴岫的相处就是如此,亲近归亲近,吵起来却毫不顾忌。
她其实没有这么大气性,对着母亲和阿姐从不会去争辩什么,但对裴岫却往往极为任性。
她少时所有的坏脾气,都对上这个自幼时就很照顾她的表哥了。
想起往事,姜佩兮心中唏嘘,曾经那般亲近的他们,终究也难逃分道扬镳。
上辈子她在建兴偶尔会听到阳翟的情况,裴岫后来沉迷于求仙问道。
或许是一个个名医圣手都断言他活不过而立,时刻被死亡胁迫的他,日渐信奉长生不老之术。
他大兴土木,设坛立观,光阳翟就修建了十余座道宫,其奢靡铺张令世家乍舌,更引得阳翟上下怨声载道。
对长生成仙的追求,使他不再问世理政,京都的授命赐封他理都不理,甚至奉旨的使臣都没能见到他一面。
在姜佩兮生前的认知里,他最后一次离开阳翟,就是征和元年年初跑到建兴训她。
裴岫生性凉薄,早些年还顾着礼法规矩,装出世家公子的模样,后来行事却往肆无忌惮上一去不复返。
征和二年,裴岫的妻子裴周夫人亡逝,周朔主持丧礼,建兴大丧。
姜佩兮听到很多风声。
裴周夫人去世时,裴岫在举行斋醮。他甚至不愿装一下去看一眼亡妻,直接就让仆役送裴周夫人的棺椁回建兴。
更有裴周夫人的婢女哭诉,裴周夫人病了一年多,裴主君不闻不问,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得道长生。
裴氏放下棺椁就走了,没有任何礼节性的慰问。
偌大的建兴,却无一人为裴周夫人谴责阳翟,她的父母已经故去,没有人再为她做主了。
姜佩兮旁观了整个过程,遍体生寒,她控制不住地物伤其类,她们何其相似。
听到姜妹妹的问题,王柏笑道:“见了的,我在阳翟磨了许久,说他不见,我就不走,就留在他们家过年了。远山被我烦得狠,臭着脸招待了我。”
姜佩兮知道裴岫必然会走上断亲绝友的路,但她不曾料到如此之早。
他现在居然连王郡公都懒得见了,那么想借着少时几分情谊见他的自己,又显得何其自大无知。
姜佩兮心中不由染上几丝怅惘,怕自己露出的神情失态,她捧着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劣质的茶苦味在嘴里蔓延,还有一股霉气。
她拧起眉,淡声道:“表哥素来如此。”
“远山早两年还好些,如今忙着建新道观,心思全都扑了上去。”
姜佩兮看向王柏,“这是第几个了?”
“已建了三个,这该是第四个了。”
“表哥如此穷奢……难道无人劝阻吗?”姜佩兮不由皱眉。
王柏与姜佩兮对视,他笑着,说出来的话像是玩笑逗趣,又像是斟酌试探:“除了姜妹妹你,谁能劝动他?”
姜佩兮摇头苦笑:“郡公说笑了,我哪能劝得了他?”
“姜妹妹当初与远山……”
洒着阳光的堂屋地面出现阴影,王柏止住话,看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