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先将两个孩子带到裴氏给他们安排的住所, 又请大夫给孩子看诊,确认他们只是疲乏后才放心。

等孩子睡熟后,周朔才应邀去见朝端。

出阁五年, 周胭没太大变化。

她对权力的追求毫不掩饰,却总是受挫。当初在建兴, 被周兴月忌惮。如今在阳翟,又被裴岫猜忌着。

见面后, 周朔恭敬地向她施礼, 尽职尽责地作为朝端的娘家进行关怀。

尽管他与周胭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该有的礼节从来不少, “主君担忧裴夫人思念故土,遣我带了些建兴的风俗产物。”

周胭翻着对方带来的礼品单,“难为她费心。”

虽说着客气的话,可她语气却尖刻。

“有两棵小松,是您旧居所栽。主君令人移进盆中,也让我带了过来, 以解您思乡之苦。”

在说这话时, 周朔没什么情绪。

周胭沉默半晌后,又不阴不阳地冷笑一声, “真是难为你们费心。”

裴池乖巧地坐在旁边,没人让她说话, 她就不开腔。

虽年纪小, 但听话乖顺的品性, 是裴岫在众多裴氏子弟里选她过继到膝下的原因。

敷衍完与周胭的交涉,周朔从仆婢手上拿过礼盒, “这是给清宁郡君的见面礼。”

听到有人喊自己,裴池往下看去。

陌生的客人手上拿着檀木匣, 看向她。

裴池转头看母亲,在得到眼神示意后,才起身开口道,“谢周司簿。”

“去接过来。”周胭淡声道。

又是极为乖顺的应承,“是。”

裴池从高位处走下。

在高阶的对比下,她显得只有一点点。

她比周杏还小一岁。

周朔俯身将礼物给她,“能拿住吗?”

“可以。”脆生生的回答。

他很担心这个孩子拿不动礼物,或又被裙衫绊着摔倒。

满屋的侍女,非得使唤这么小的孩子。

周朔向上看去,上首那位只是神色冷淡。

相较于周兴月的多疑狠辣,周胭的刻薄寡恩在建兴遭到的抵触更多。

周兴月会做些表面功夫,以修饰她作为统治者的面貌。她每一项举措都会符合部分人的利益,永远有人追随她。

而作为有品阶的贵胄,周胭的人缘在建兴极差。她贪恋权势,热衷夺权,却既没有远见卓识,又笼络不好人心。

何况还有心胸狭窄,报复心重的毛病。

该送的礼已经送完,周朔准备在迂回两句就开口告辞。

却听得侍女通报,“崔陈夫人,周姜夫人,郑郡君到。”

告辞的话不能再说。

向周胭颔首后,周朔便出去迎妻子。

在被众多仆婢簇拥的贵女里,他看到妻子在和身侧人说话。

她并不高兴,满脸担忧。

似乎有人提醒,她转脸看向前方。

目光对视后,妻子脸上便浮现笑意。

她脱开众人走向他,“怎么出来了?”

“刚准备走,出来就碰上你了。”

姜佩兮拉住丈夫的手,以和他商量的语气道,“准备去哪?我听说你在这儿才过来。等我拜见裴夫人后,我们一起走。”

“好。”他颔首。

身后人走上来,撒娇似的抱怨,“姜姐姐看见谁了?这么急着撇开我。”

姜佩兮听着好笑,向周朔介绍来人,“这是阿茵,我和她自幼一起长大,我们关系很好。”

又向他介绍旁边温雅含笑的夫人,“这是陈郡君,我们都是自幼相识。”

世家里数一数二的权贵,周朔当然认得她们。妻子的介绍根本没有必要。

但他配合地作礼,像是才认识这些人,“郑郡君,陈郡君。”

听到称呼的陈纤挑起眉,多少年没人这么喊她。

郑茵或许和周朔是初识,她和周朔可不是。

当初他来泺邑说服崔旷,允许周氏修建阜水流脉的渠道。

她和周朔不算熟识,但也见过多次面。

眼下装出初见面的样子,图什么?

虽不懂对方意图,陈纤却配合地不破坏他们夫妻间的氛围,只笑道:“周司簿。”

陈纤温和的态度在先,便衬得郑茵傲慢非常。

她用目光上下扫了眼,“就是你啊,那个高攀姜姐姐的周氏。”

“阿茵。”

训斥的意味,郑茵看到一向偏爱她的姜姐姐,此刻神情不悦,“我和子辕是夫妻,没有谁高攀了谁。”

姜姐姐曾多次因为裴岫,而不允许她做什么。薄怒教训下,是对她的担忧牵挂。

像眼下单纯因为她说了不好听的话而冷脸,是第一次。

“阿茵,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不然我会生气。”她说。

郑茵试图再以撒娇耍横夺回对方的偏袒,“姜姐姐你凶我,我们这么久没见,才见面你就凶我。”

可她毫不心软,只说:“你该收收这直率的性子了。”

“没事。”周朔的声音轻轻呢喃在耳畔。

姜佩兮又看了眼委屈受伤的郑茵,狠心没理,拉着周朔往屋里去。

被拽走的周朔低声劝妻子,“没什么的。你们难得相见,别为我弄得不愉快。”

“再这么不知收敛的说话,她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见着和睦的夫妻相携离去。

陈纤偏过头,“你算是遇上对手了。”

伎俩失败人的脸拉得老长。

陈纤的话无疑是嘲讽,郑茵讥笑一声,“能赢裴岫就行。”

话尽后,她又趾高气昂地抬头,“你说,为庆祝裴岫在姜姐姐心中地位的下降,我是不是该办场宴会?”

陈纤叹息认输,“小祖宗,收收您的神通吧,别再刺激他了。”

志得意满的郑茵抬脚向前走。

都幼稚死了。陈纤想。

她们进到屋里,裴池率先向两个长辈问安。

“陈表姑,郑表姑。”

看在裴池不是裴岫的种,也没承袭他那见不得人好的性格份上。郑茵对这个表侄女还不错,此次回阳翟给她带了不少礼物。

听到称呼,点头应声。

反倒是惯来谦和的陈纤当没听见,顾自整衣落座。

待到众人落座,仆婢茶盏奉上

周胭拿出阳翟主妇的口吻,“佩兮,你也算我娘家人。你们的住处我早就安排好了,缺什么只管和我说。这边人伺候得不好,也只管告诉我,我来教训他们。”

茶盏捧在手里,刚准备喝的陈纤抬眼,“阿璃住哪?”

“东苑那边,我都安排好了。”

郑茵皱起眉,“姜姐姐用得着住那儿?裴岫什么意思,给他脸了是吧?”

陈纤按住即将出口不逊的人,问道:“表哥安排的吗?”

周胭怔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自若的语气,“我是裴氏的主妇,这些自然是我来安排。”

“拿着鸡毛当令箭。”轻蔑的讥讽飘在寂静的空间里。

姜佩兮对郑茵的口无遮拦倍感无力,立刻开口缓和当下的氛围,“裴夫人的安排没有不周到的,我自然放心。”

周朔配合接话,“是。”

陈纤却不管周胭的体面,直接道:“阿璃不用挤到客院去。我们少时住的院子还空着,表哥没让人动,我和阿茵都住那儿。”

“东西都没动,还是和以前一样。”郑茵也道。

阳翟还留着她少时居住的院落,姜佩兮确实没想到。

毕竟江陵都没给她留着。

妻子茫然的神色,让周朔明白她心中所思,他伸手握她的手腕。

“那就住你少时的地方?”他温和地询问妻子。

在反应他话语的内容前,她的手腕像是因受疼而率先挣扎。

宽袖移动,腕上的青红印露出踪迹。

目光下落,盯着那痕迹,“怎么了?”

丈夫瞬间冷下来的音色,让姜佩兮回过神,“那就住原来的地方吧。”

“手腕。”他的语句极为简洁。

姜佩兮这才注意到遮掩的宽袖移开了,“没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黢黑的眸色沉沉,隐隐有着不悦,可却什么也没说。

他松开手,转头回答周胭,“既有现成的,就不劳裴夫人再辛苦安排了。”

仍住少时的所居,就这么被定下来。

姜佩兮年少时住在阳翟的院落名为“若谷”,取“上德若谷”之意。

这是个很大的院子,住的也不止是她。

因阿姐是裴岫众多表亲中,最早拜访阳翟的,若谷院的主屋就分给了姜氏。

等姜佩兮拜访阳翟,主屋又被分为东西两边。东边姐姐住,西边妹妹住。

春天确然是阳翟最好的季节。

院里的花草都冒出了头,将绽未绽,不至于热烈过头,又不冷静寡淡,是最美丽的时候。

再度迈进若谷院,似陌生又太过熟悉。

什么都没变。

走过整洁到快一尘不染的白砖,姜佩兮看到攀在砖边的青苔。

“连青苔都还在。”

“不是当初的。”走在前面的陈纤看向砖缝。

她又环顾四周的植物,“这么些年,这花草哪能年年都活着?”

“都是表哥让人找了相似的移栽过来的。”

她抬手拂过夏日才会开放花朵的绿叶,“他亲自绘的图纸,不许院里的东西和当初有任何不同。”

“这也太麻烦了些。”姜佩兮只是感慨。

陈纤走到主屋前推开门,外头的光涌进屋内,“琼华没来,东边没人住,你放心。”

若谷院的西屋可算做姜佩兮第二个闺房。

尽管在这居住的时间远不如江陵,但所有的摆设陈列,均按照她的心意来安排。

没有任何人插手。

姜佩兮向里头走去,桌椅茶几、帘帐灯架、古玩瓷器,什么都没变。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少时的审美喜好。

窗柩边的案桌上,孤零零搁着一本书。

姜佩兮上前拿起书,书页翻动。

书页间夹着她的发钗。

陈纤没跟进来。

在确保只有他们二人后,周朔开口询问,“手腕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在坦诚和隐瞒之间,姜佩兮选择将话说含糊,“我和表哥吵了两句,他攥的。”

毫无办法,周朔叹息道,“我去找大夫拿些膏药。”

“不用那么麻烦。”

“不疼吗?”

“现在不疼了。”

握住妻子的手,周朔看上面的痕迹,“下次别这么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