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透亮的春光, 越过古旧的木制窗柩贴上道袍,点亮袍服的银线八卦纹。

那一片闪着碎光。

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权欲也未曾沾他分毫。

他仍如少时一般美丽非常。

所有人都在往成熟稳重的方向走去, 姜佩兮也不例外地越发讲究端庄与体面。

而唯有他。

唯有裴岫仍保持着少年时的傲慢自得,与孤高冷漠下难掩的任性纵情。

看来修道的确有留驻青春的效果。

难怪他这么痴迷道学。姜佩兮想。

“表哥。”她像多年前那样称呼他。

她从低处的暗影中层层而上, 来到他的身边。

“过来。”声音自光中散开。

琼花裙摆散在阶梯上,铺开**漾像是波纹。

圈圈涟漪晕开水面, 侵染已经平静的情绪。

走进表哥的姜佩兮再次听到对方开口说话, 里头是十足的感慨。

“你从前也总这么来找我。”

回想过去, 姜佩兮觉得他所言不实, “也没几次。”

少时的裴岫远没有如今这么痴迷道学,他看道经的兴趣也不浓。

道门之书和其他书籍没什么区别。硬要说他看书的偏好,则是游记与地方志为多。

比起姜佩兮来南斋找他,裴岫来找她的次数更多些。

到了饭点来喊她,提着好看的点心小食来找她,被孝敬了新鲜玩意儿也拿来给她看。

“我们很久没见了。”他说。

这次姜佩兮配合地颔首, “是的, 很久了。”

隔着一世的悲欢离合与诸多难言的无奈无力。

他将道书折往怀里,伸出手, 掌心向上。

看着表哥比女孩还娇嫩的手,以及他貌似邀请的姿态。姜佩兮觉得不太妥当。

他们已过了少时的年纪。

如今各自成家, 不能再小时候那样不顾礼节。

她自然不敢将这通道理讲给裴岫听, 于是就装没看见, 自顾道:“大家都在等你。此次请宴,表哥是主人家, 总得露个面。”

“拉我起来。”裴岫冷下脸,声音也是。

姜佩兮不想触他的霉头, 立刻将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手被握住,很快又裹入掌心。

没有下一步的冒犯行为,姜佩兮松了口气。

道士从蒲团上起身,堆叠的道袍散开。

散落在光下,熠熠生辉。

见他已站定。

姜佩兮默默将手从对方那抽回,又谨慎退开半步。

她的举动完全落在裴岫眼里。

这种行为激得他冷笑一声,“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裴岫气得不想理她,直往楼下走去。

像是少时做错了事,被长辈逮到一样。姜佩兮自觉理亏,没犟嘴回怼,安静跟在他身后下楼。

姜佩兮扶着木梯扶手一阶阶往下走。

南斋阁楼的梯阶很陡,上来时还好,往下走就显得高。她提着长裙,小心往下去。

少时上下从不觉得害怕。

如今多年不走,又不习惯了。

走到一半,姜佩兮看到站在转角处的裴岫。

他在等她。

对上目光,裴岫问她,“害怕?”

姜佩兮当然不会承认。

他再度伸出手,等她将手交予自己。

“我拉你下去。”他说。

极为宽大的袍袖因抬高手臂而完全展开,空空阔阔,像是包藏着乾坤。

在这样陡峭的楼梯上,姜佩兮觉得手拉手走,远不如靠着扶手走安全。

“我自己走就行。”

这句话又惹怒了他。袍袖一甩,又像是甩开凡尘俗世。

裴岫转身径直向下走去。

他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姜佩兮想。

等到姜佩兮磨蹭着以安全为先走下木梯,裴岫已经在下面等了好一会。

见对方终于来了,他抬脚向外走去。

“表哥就这样出去?”

裴岫停住脚步,转头看她,“不行?”

“当然行。”姜佩兮先顺着他接话,随后才含蓄提议,“只是此次是请宴世家,表哥这清修之状,有些不搭。”

裴岫展开衣袖,道袍上的八卦纹完全展开。

他完全不接她的话,并且发出毫无道理的询问,“这样不好看吗?”

“好看。”姜佩兮道。

见对方没懂她的意思,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表哥不若还是换上制服呢?好几家主君都在。”

“这是我的地盘。”他说。

姜佩兮肯定,“是的。”

“我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怎么穿怎么穿。看不顺眼我,可以走。”

姜佩兮静默一瞬,知道再劝他们就会吵起来。于是扯起微笑,“那就这样吧。”

劝不动。

反正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他想怎么穿怎么穿吧。姜佩兮安慰自己。

他们前后接着向外走去。

看到了均华服在身的贵胄们。

仆婢摆开桌椅,奉上茶点招待这些贵客。

他们四五成群聚在一起品茶说话。

陈纤最先注意到南斋出来的人,她一直留神盯着那边。

看到人后,她便笑着和身边的丈夫说:“看,这就请下来了。还是阿璃面子大,我来这么多次,他老人家理都不理。”

速度的确快。

仆婢捧上的茶盏,温度才刚刚能喝。

崔旷看向妻子,“同是表妹。和瑾瑶比,你与崧岳关系还更亲些。怎么就没这待遇?”

陈纤还没搭话,旁边的郑茵先哼了一声。

崔旷立刻笑起来,“若说纤娘和崧岳关系疏离也罢了。郑郡君与崧岳自幼便处在一起,怎么也没把人劝出来?”

郑茵轻蔑否认,“谁和他自幼一处?我才不请他。他一辈子在那破阁里才好,省得出来祸害人。”

眼见那边人过来,客人们都站起起身。

熙攘着说话,“裴主君总算出关了。”

“崧岳,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还是小姜郡君有办法。你该早来,不然我们也不至于被晾这许多天。”

在这片恭维中,独一人不出腔。

她冷着脸,而且还坐着。

裴岫没法不注意到她,那身扎眼且不合时宜的锦服,“郑茵,你像什么样子?”

被点名的人抬起眼,“人样。”

“不穿制服也罢了。你弄这一身,又是从哪个叫花子身上扒下来的?”

言辞刻薄的裴岫,再度展示他嘴上的能耐。

郑茵霍然站起身,脸上晕开怒意,“你不也是?世家之宴,你又穿着什么东西?又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裴岫自幼身子不好。

无数名医圣手说他难活。

他最忌讳生死之语。

世家无人不知。

他长期闭关修道,炼丹弄药,又大兴土木地修建极为奢靡的道宫。

无不是为延年益寿。

如今郑茵却说这种话。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一时屏息凝神,等候崧岳大发雷霆。

“你!”清寡的声音猛得抬高。

被踩中最大的痛点,裴岫陷入暴怒,斥骂即将出口。

袖摆被拽住。

理智勉强回归,他回头看向身后之人。

她面有忧色,看向郑茵的目光满是不赞同。

这种时候,她看的甚至还不是他。

失望升起,笼在恼火之上,裴岫挪步霸占她视线,“她这样咒我,你还要袒护她?”

看着神色凄怆的裴岫,姜佩兮试图将这件事的逻辑理清,“是你先挑的事。”

她声音很低,不想叫别人知道,只把话语控制在他们二人之内。

奈何裴岫并不是理智的人。

他只觉自己再次遭到漠视,咬牙切齿地,“你就这么偏袒她?”

姜佩兮心里叹息,“阿茵是孤女。她孤身一人,在这世间很不容易。我们与她一起长大……”

她的话被粗暴地折在嘴里。

扯住他衣袖的手,被裴岫捏住。他的力气很大,疼得姜佩兮禁不住皱眉。

“我也孤身一人多年,你怎么从不偏袒我?”

姜佩兮觉得裴岫越发不讲理了。

他有妻有女,谁孤家寡人都轮不到他。

气氛已剑拔弩张。

陈纤瞧情况越发不对劲。再闹下去,她怕裴岫弄出什么不体面,甚至出格的举动。

快步走到二人之间。

陈纤想将他们的手分开,可裴岫攥得很紧。她一扯,裴岫的力道更大,姜佩兮越疼。

陈纤注意到他们间的暗流涌动,从容谦和的语调骤然一变。

她冷声斥责道:“阿璃难得来一趟,你又要闹什么?闹得她再不见你,你就满意了?”

这句话像是刺中什么。

姜佩兮被攥疼的手腕一下恢复自由。

他本就白净。如今又长期闭关不见日,肤泽便越发瓷白透晰。

清寡道袍并不能遮掩其美貌,而陈纤的话落地后,却逼得裴岫唇上的血色都淡去。

他垂下的眼睫又抬起。

裴岫看了眼她,便甩袖离去。

见对方离开,陈纤松了口气,心头的大石放下。

姜佩兮的心却吊了起来。

裴岫的眼睛是湿的,眼尾一片都红了。

他像是要哭。

难道她刚刚说了很过分的话吗?姜佩兮反思自己。

似乎并没有。

她只是把裴岫率先挑刺的事实说了一下而已。

他怎么就难过成这样?

姜佩兮觉得表哥有些脆弱。

她统共就说了两句话。怎么就惹得他这么大反应?

暴怒边缘的人已经离开,客人们都舒了口气。

郑茵地凑到姜佩兮身边,看到她腕上留下的红痕,心虚着发问:“刚才姜姐姐是不是很疼?”

姜佩兮收回凝望裴岫离开的目光,看向身边观察自己手腕的人。

用衣袖盖住那片见证了不愉悦的痕迹。

“下次不许再说这种话。”姜佩兮正色警告身边的人。

郑茵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嘟囔:“知道了。”

“和我保证。”姜佩兮又道。

“我保证。”

陈纤也对郑茵刚刚的胆大妄为进行谴责,“你说说你,说他什么不好,非得挑他最忌讳的说。”

郑茵对此不平:“他又比我好到哪去?”

姜佩兮瞥了眼她,冷下声音:“再犟嘴。”

她又蔫巴下去,“那我不说了,姜姐姐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