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加思兰心中的巨变是因十二年前的岄城变故而起的。

十岁前的他,聪慧敏感、胆小谨慎,他和母亲一直住在白石城堡的最高处。

高塔上的窗扇再大,也不过是个框,他的世界只有那框里的一点点雪山和草原。

甚至,那雪山和草原也是遥不可及的。

每每他好奇时,母亲会温柔婉约、小心翼翼地告诫他:“要顾及父亲的地位,切勿多生事端,我们母子能安稳地活着便很好了。”

真的好吗?

他的母亲是一个雍人女子,是边陲小镇的一家大户人家的小姐,虽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但家境也不错,她出落得温婉可人、心思细腻。

老领主年轻时英勇善战,把锡纳的疆域一直扩到了大漠的边缘,直逼大雍的疆土。

但他在一场战役中落败,被部下拼死送出了战场,昏死在山谷中,正好被她所救。

许多年后,他们有了锲加思兰。

若是没有他还好说,只当是一个宠妾,老领主的地位并不会动摇,但生了他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若老领主一直没有子嗣,按规矩,就由领主从同族的亲属中选择继承人。

但现在领主有了儿子,却是雍人女子诞下的。

老领主那时已近中年,还没有其他的女人,看起来不像是会有其他的儿子了。

不会让这个杂种继承锡纳吧?

族中一时流言四起,老领主的侄儿们又对金王座蠢蠢欲动。

眼看族中人心涣散,军队日益败落,老领主只能退求安稳,于是他在堡垒上建了一座孤塔,把女人和儿子锁在里面,平息了议论。

从此,领主也再没有年轻时的血性,表面上虽然管住了族人的异心,但私下里锡纳却是暗潮涌动,于是疆域渐渐被蚕食。

唯一让老领主有些许欣慰的是锲加思兰聪慧又乖巧,他母亲把他教得很好,母子二人生活在高塔中,一直没有闪失。

父子之间总有些感情,岄城大典时,老领主带上了儿子。

外面的世界对锲加思兰而言,是那么绚丽而神奇,天地原来是这般的辽阔。

他注视着尊贵的皇子衡抵达岄城,他的衣袍镶金戴玉,马车华丽夺目,一柄龙纹宝剑熠熠生辉。

而后,兵变开始,片刻间雍军溃败,守将弃城而去,皇子衡围困在敌军之中,象征着身份的宝剑也被打掉了,当啷一声落到锲加思兰的脚下,像废铁一般。

那尊贵的皇子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刻,锲加思兰明白了,身份、地位,皆是虚妄。

刀、枪、权力,才是立身之本。

回了锡纳后,母亲发现锲加思兰的衣袍上溅上了血渍,她大惊失色,泪眼婆娑,低声责怪老领主不该他出城。

锲加思兰却道:“娘,锡纳今日屈于人下,父亲才要忍气吞声,我以后要帮父亲夺回锡纳的土地,娘也就不用住在这里了,好不——”

啪——他的话没说完,母亲就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这是母亲唯一一次打他,疼的是自己稚嫩的脸颊,但哭的是她。

“以后不可再说争权夺势之类的话。”母亲只想让他安稳地活着。

他默然,他知道这些事不能再同母亲说。

之后,他利用所用一切可以为他所用的关系,握住越来越多的权力。

起先,他用一些金饰讨好护卫,收买人心,溜出塔去,又让人教自己马术和剑术。

后来老领主发现高塔困不住他,他就装出一副浪**子的模样,看起来成日沉溺风花雪月,挥霍无度。

实际上,私下里练习,挥洒了多少汗水。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看似随性,却将所有勇士比了下去,无论骑术、武艺还是谈吐,族中青年竟无人是他的对手。

一时间,流言又起。

老领主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他,绝不可觊觎那把金王座,之后,他日日酗酒,愈发散漫,老领主才放了心。

而做母亲的怎么会看不出儿子的野心,但儿子一年比一年高大,自己拦不住他,她又不敢和老领主说,渐渐地抑郁起来。

没过多久,锲加思兰竟然搭上了木剌的公主,跑去西北的山野隐匿了一段时日,回来后,私下带回了他们的毒药和刺客。

就在他隐匿的这段时间,母亲抑郁而终,父亲却新纳了好几房妾室。

锲加思兰不动声色,丧母的悲痛只能咽到肚子里。

他表面上仍然沉溺酒色,暗中却用金子收买父亲身边的护卫,买不通的就下毒或威胁,于是,父亲后来的女人和子嗣全部离奇死去。

他原先的计划是等到父亲寿终正寝,虽然仍旧名不正言不顺,但已是阻力最小的方式继承锡纳。

而那一日,他在风沙之中,遇见了百里颜。

她明明也是一个雍人女子,却没有母亲的隐忍和怯懦。

她说她要去修城,一个女子,身形甚至比母亲还要瘦小单薄,好像随时会被黄沙卷走,却要跑去临近敌军的孤城修城墙?

不可置信,她一定是疯了。

但是她的眼眸分明是清朗又坚定的。

“你能带我去朔城吗?”她问。

他看着她,草原上的夜风吹过她澄澈发亮的眸子。

他道:“好吧,我带你去。”

他的语气平静而随性,一如平日的慵懒,但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如果他只是以原有的方式继承了锡纳,锡纳仍旧是那个孱弱无力的锡纳,逃不过如她母亲一般的命运,畏首畏尾、抑郁而终。

他要换一种方式,他要改变世间的规则,他要让所有人诚服,不会再有人敢耻笑他的血脉。

当他迎娶百里颜时,普天之下,也不会再有任何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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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浓云密布,黯淡无光。

万年不化的冰峰迎来了今年寒冬的第一场雪,增冰峨峨,飞雪千里。

百里颜拖着软绵绵的步子,走进了大殿。

已是深夜,大殿中的炭火灭去,寥寥几名护卫,铠甲上落了雪,似与白石融成一体。

冬季的储备货物已经运输完毕,没有了揽架铁索的声响,只有白雪如云片般沙沙作响。

百里颜一袭水蓝色绣金羽缎斗篷,从上到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斗篷是不合身似的宽大,一直坠到地上,把她**的双足也罩住了。

她双脚冻得通红,踏上了大殿正中的巨型圆盘。

赤云霄的血已经被刷洗干净,但她总觉得还闻得见腥味,甚至他的吼声还回**在殿中。

“你,才是那个无情无义之人!”

百里颜思索过这句话的意思,我是那个无情无义的人,言外之意就是说,邓衡并不是有意抛弃她。

但不管是什么缘由,他总归离去了……

寒风绕着大殿的石柱腾起,吹得穹顶上的八角芒星摇摇晃晃。

她抬头望了一眼,星星众多,哪颗是赤云霄的呢?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颗呢?

她微微挑了挑嘴角。

我百里颜,岂是坐以待毙之人。